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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黍、稷、麦、菽等五谷,以及大量的杂粮,如米、小麦、燕麦、大麦、荞麦、稞麦、小米、高粱、糙薏仁、糯米、黄豆、红豆、黑豆、豌豆、扁豆、毛豆、花生、核桃、腰果、芝麻、松子等等,各有专人负责,一日之间的出货、入货,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最后再由粮行管事收妥,日落后拿进主屋里头,交由主人过目。 军人走进粮行,看着堆积如山的粮食,半眯起眼。 管事立刻搁下手里的帐本,走出柜台,亲自迎上前来,热络的招呼着:「曹军爷,好久不见,难得见您大驾光临──」 他话没说完,曹允便拧起眉头,粗鲁的推开掌柜,跨着大步,迳自往屋里走去。「他人在哪里?」 「曹军爷说的是虎爷吗?」管事的态度,还是那么恭敬。「虎爷正在议事厅里,跟运粮的商队商讨新的路线。这会儿,该是讨论完了。」 曹允脚下没停,穿过粮行门庭,再踏过几进门堂,直走到粮行后方,一座面阔三间的大厅前。 厅前有砖砌阶台,石阶是青石所凿,门厅大敞,厅内的议事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几个中年人起身告退,在离开时,还多看了曹允一眼。 议事厅里,只剩下一个身穿蓝袍的男人。 他年过三十,俊朗的容颜上,始终带着一抹笑,黑眸内敛且温和,从外表看来,只是个寻常商人,仿佛不带任何杀伤力。只有那身的宽松蓝袍,在举手投足间,偶尔紧贴宽阔的双肩或是臂膀,泄漏隐藏在衣衫下的,其实是个精瘦有力的男人。 夏侯寅,生肖属虎,人人都称他一声虎爷。他是凤城内最大的粮商,人脉深广、消息灵通,经商手腕更是高妙,即便是在乱世之中,也能打通处处关节,将粮行经营得有声有色。 见到大步走来的曹允,他笑意不减,嘴角微扬,神态从容。 「曹兄,近来可好?」他扬眉问道。 曹允大手一挥。 「省省了,我没时间跟你客套。」他迳自往椅子上一坐。 夏侯寅这才坐下,问道:「有急事?」 「对。」 「曹兄尽管直说。」 曹允深吸一口气。 「我需要一批粮草。」他直视着夏侯寅。「愈快愈好。」 薄唇上笑意不减。 「军队的粮草不是都由朝廷供应吗?」夏侯寅问道,慵懒却精光内敛,深敛在眸底的光芒,让人难以臆测他的心思。 曹允咬着牙,抡起拳头,往桌上猛地一捶。 「妈的,他们拨的那些粮草,连塞牙缝都不够!」他大声咒骂咆哮,又连连重捶桌面,发出轰然巨响。「更***是,那些粮草还没运到,消息就走漏,全被北国派来的人,一把火全烧了!」 「曹兄是说,如今前线不剩半点军粮?」 「军粮?」曹允冷笑。「我的那些弟兄们,现在吃的是树皮、啃的是树根,米粮早在三日前就已空了。」 夏侯寅伸出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深幽的黑眸直望曹允。「曹兄需要我帮什么忙?」 「把粮草卖给我。」 曹允呼了一口气,神色凝重,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往桌上一放。 「这是我卖了所有家当,所凑出来的银两,大约六百多两,要跟你买五千兵马三个月的粮草。」他直视着夏侯寅。 照理来说,军粮被烧,是该回报朝廷,请朝廷再拨一次粮草下来。但是这一来一往,再加上官员明为商量,实则想从中捞取好处,层层苛扣延迟下来,前线弟兄们不知要饿死多少。 等不及朝廷派粮,曹允揣了银子,直接到夏侯府来。 他有过多次惨痛的经验,知道与其跟那些不知战况危急的官员周旋,还不如厚着脸皮,直接向夏侯寅求援。 曹允捏紧拳头。 「夏侯,人命关天,我非得带粮草回去不可!我知道,这些银两不够──」 悦耳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够的。」 白嫩纤细的小手,撩开珠帘,一个肤色白皙,美若天仙的纤细少*妇,端着一碗热呼呼的甜汤,从偏厅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 少*妇的肤色光润粉嫩,白里透红,双眸黑白分明,清澈如泉,一身素雅衣裳,发上簪着金丝蝴蝶,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首饰。 她先望着丈夫,柔柔的一笑,才看向曹允。 「这是曹军爷为了前线弟兄奔走多时,苦心筹出的银两,比什么都还要贵重,怎会不够呢?」画眉轻声说道,嘴角含着浅笑,表情温婉而娴静。 瞧见这天仙一般的美人,曹允不自在的想站起来。粗鲁豪迈的军人,遇上这白玉雕琢似的,仿佛一捏就碎的纤细人儿,简直是手足无措。 「曹军爷,请坐。」她轻声又说。 咚! 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有了反应,立刻乖乖坐了回去。 画眉端着甜汤,走到桌边搁下,那双纤巧的柔荑,被阳光照得略显透明。 「这几日入秋了,天也渐凉,请曹军爷尝尝这碗银耳红枣汤。银耳润肺活血、红枣补中益气,都对身子有益。」她转过身,从身旁丫鬟端的漆盘上,取来十来个纸包。 纸包个个鼓胀,里头飘出阵阵药香。 「这是疗伤补气的药,本想派人给您送去,没想到军爷今儿个就来了。这些药就请军爷带回去,对您所受的箭伤,多少能有些助益。」 曹允有些错愕,愣愣的看着她。 「妳知道我受了箭伤?」 「虎爷说过,曹军爷两个多月前,遭遇暗算,左肩中了一箭。这件事情,虎爷念念不忘,担心不已,曾跟画眉提过几次。」她笑靥盈盈,语声柔柔,既软又暖,像是要溜进人的心缝里。 曹允心头一热,捏紧拳头,感动得无法言语。 夏侯寅伸手,宽厚的指掌,握住妻子的小手。画眉柔顺的倚着丈夫,如小鸟依人,两人双手交扣,恩爱之情不言可喻。 「曹兄,关于粮草的事,我会尽力而为。」夏侯寅说道。 曹允咬了牙。 「我知道,这根本是在为难你。」银两不足,只是其中一个问题。 夏侯寅的信誉绝佳,对所进的五谷杂粮,更是把关严谨,绝不混杂次货,因此所有商家,全抢着跟夏侯家下订。 夏侯家的货纵然进得多,但是该出货的,老早都已经出货了,要是尚未出货的,也老早被商家订走,有的商家就算捧着银两来求,也拿不到货,怎么可能再挤出粮草,供应给军队。 「曹兄言重了。」夏侯寅淡淡一笑。「会有办法解决的。」 「是有办法。」柔软的嗓音再度响起。 画眉倚着丈夫,眼波柔柔,轻声说道:「岭南地区,米粮一年可有三获,前些日子虎爷才跟南方商队谈妥,将岭南米粮往北运。按照估算,第三期的米粮已可出粮,若再以舟车兼程赶运到北方,应该来得及。」 在寻常商家,女人总是锁在深闺,不许抛头露面、不许多嘴多舌,更不许参与商事。 放眼凤城之内,只有画眉是个异数,夏侯寅给妻子的权力,是远多于其他丈夫愿意给予的。他不但让她参与商事、愿意倾听她的意见,甚至就连出入应酬,也与她形影不离。 那双深敛的黑眸,深深注视着妻子,薄唇上笑意更深。 「这倒是个好办法。」他赞许的点头。「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除前线缺粮之急。」 曹允双眼大亮,猛地跳起来,打翻了桌上的银耳红枣汤。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画眉浅笑,眼睫轻眨。「虎爷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曹军爷,粮草几日之内就会送达前线,绝不食言。一会儿,画眉会先请管事的开仓,拨出五车粮草,先行替曹军爷您运上,让兄弟们垫垫肚子。」 曹允简直难以置信,他在屋子里大步兜着圈子,心里既高兴又感激,半晌之后才停下脚步,收敛激动的情绪,慎重严肃的看着夏侯寅。 「夏侯,多谢了。」 「该道谢的是我。」夏侯寅说道。「是曹兄在前线奋战,守住北方战线,夏侯一家与整座凤城,乃至于整个南国的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这是军人之职!」 「那么,我这个百姓,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曹允大喝一声。 「好!夏侯不愧是夏侯,这份恩情我曹允没齿难忘。」他重重的往胸口一拍。「往后,兄弟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曹允必赴汤蹈火、义不容辞!」他抱拳击掌,星目晶亮、声若洪钟。「我这就赶回前线备战,告辞!」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军爷慢走。」画眉开口提醒。「请别忘了您的药啊!」 「啊,瞧我这记性!」曹允摸着脑袋,又退了回来,尴尬的笑了笑,抱起桌上的药包。「多谢嫂子。」道谢之后,他兜着药包,大步往外走去。 画眉站在议事厅内,透过镂空圆窗,看着曹允逐渐走远的背影,红润嘴角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轻轻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强健有力的双臂,环绕着她的纤腰,用的力道轻而温柔,从后方将她揽入怀中。 夏侯寅抱着妻子,靠在她耳边,轻声问了一句:「心疼吗?」 画眉点点头,偎靠着丈夫的心口,知道就算不言不语,他也总能够明白,她心里的思绪。 五千兵马三个月的粮草,当然不是区区六百多两能买下的;而她还提出主意,由南方运送米粮,直达北方战线。如此一来,粮行别说是赚上一分一毛了,反倒还得赔上为数可观的银两。 但,她不惋惜米粮、不在乎盈亏,只心疼那些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却饥肠辘辘,等不到粮草的士兵们。 「我们尽力了。」夏侯寅抱着妻子,轻声安慰。夫妻多年,他太了解她,知道她的心肠比谁都软。 画眉再度叹息,注视着窗棂之外,隐约可见的秋季晴空。 「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天下太平呢?」 身后的男人沉默不语,只是收紧双臂,将她环抱得更紧更紧,圈抱在他的心口,那处最安全的地方。 入秋后,夜凉如水。 粮行的灯光早灭了,大门被密密实实的掩上,粮行后的深宅厅堂,也被仆人们掩了灯火。 夏侯府内外随着夜深,逐渐静谧。 府宅深处,有个被梅树围绕的精致院落,正是夏侯家男女主人居住的地方。屋内的灯光,透过折花雕的外方内圆窗棂,照得门廊半亮。 精致的屋院,只开了一扇窗,从窗内看出去,可见到院外黑枝绿叶的清雅梅影。 梅花,是她从南方一并带来的。 她嫁进夏侯府的那一年,带着一枝梅花,从她的家,来到他的家,就此落地生根。 他们的婚姻全凭媒妁之言,在掀开红纱盖头的那一眼,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年,她才十六岁,纵然是个大门不曾出、二门不曾迈,养在深闺的千金闺秀,却也听过夏侯寅的显赫名声。 关于他的传奇,就连南方人也传颂不已。 据说,他十五岁就参与夏侯家的商事,十八岁时父亲骤逝时,他展现惊人的魄力,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人心,保住夏侯家的生意。不但如此,在他的经营下,夏侯家昌盛更胜以往,几年之内,规模就扩增了数倍。 二十三岁的夏侯寅,已成为商业巨擘,是凤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商人。人们传说他目光精准心思缜密,不论是哪桩生意,他都能一眼看穿利害,清楚盘算出任何生意、任何货物,甚至是任何人的价值…… 能攀上这门亲事,她的兄嫂高兴极了,罔顾她的忐忑,为她筹备了大量嫁妆,就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她不安着、慌乱着、紧张着、战战兢兢着,一路从南方来到凤城,直到夏侯寅掀开红纱喜帕,用那双温柔的黑眸望着她,对着她露出微笑…… 她总觉得,月下老人待她不薄。 他们之间的情意,在一日一日中滋长,虽然温和缓慢,却也坚定。经商时,他或许真如传言那么高深莫测、难以捉摸,但是面对她时,他却只有无尽的柔情。 当年带来的梅枝,在他亲手照料下,逐渐成长茁壮,年年绽放。知道她最爱梅花,他还搜集了名种梅树,种植在院落四周,陪着她年复一年的赏花。 成亲至今,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温柔,深深明白,他对她的宠爱、呵护,远比其他丈夫给妻子的更多更多。 书房的灯熄了,她听到桌椅移动的声音。 「夫人,水烧好了。」丫鬟低声说道。 「搁下就好。」画眉说道,微微一笑。「夜深了,妳也回去休息吧!」 「是。」 丫鬟的动作轻巧无声,把铜盆搁在床边镜台前,才福身告退,离开的时候还细心的把门关上。 穿着蓝袍的身影,离开熄灯的书房,走过精致的蝴蝶厅,进入卧房内。 「妳怎么还没睡?」他问道。 画眉只是笑了一笑,盈盈走上前去,白嫩的双手,如穿花粉蝶般,轻巧熟练的为他脱下那身蓝袍。 「我在等你。」她说道,对他的作息一清二楚。知道他沐浴过后,还会在书房待一会儿,确认完今日的商事后,才会回房休憩。 他总要她早些睡。 她也总是等着他,不肯入睡。 画眉轻推着丈夫,让他在床榻边坐下,接着敛起湘裙,蹲下纤弱的身子,要为他脱去鞋袜。 夏侯寅握住她的手,缓缓摇头,温声说道:「妳别忙了。」 她笑着摇头。 「不,我要亲手来。」她替他脱去鞋袜,仔细收妥,再回到梳妆镜前,先将毛巾浸在热水里,再拿出拧干。 她温柔的、专注的,为他擦拭双手,擦净他指尖的墨渍、擦过他掌心的粗茧。她伺候着他洗脸,再用温热的毛巾,按摩他宽阔的双肩,解下他的外衣,直到那精壮的身子上,只剩下单薄的内裳。 然后,灵巧的小手,解开他的长发,她取来乌木发梳,一绺一绺的细心梳着,直至他的黑发,乌亮如猛兽的毛皮。 虽然,这一切都可以由奴仆代劳,但是她却坚持亲自动手。 她想亲手照顾他、伺候他,夜夜都如此,就像是一个最亲密的仪式,这样的动作,该是专属于妻子的权利,她不想由别人代劳。 擦拭完丈夫全身后,画眉走回梳妆镜前,先将毛巾放回铜盆中,再收起乌木发梳。 「虎哥,你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问道,转过身来,轻眨着双眼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中,有着慧黠调皮。 人人都称他虎爷,在别人面前,她也唤他虎爷。只有入了闺房,夫妻二人独处时,她才会改了称呼,较亲昵的唤他虎哥。 「什么日子?」夏侯寅眯起眼睛,在心中计算。「九月十二。」 她轻笑一声。 「我是问你,记不记得九月十二是什么日子?」 「妳生日后的四个月又两天。」 水嫩的脸儿,微微一红。画眉咬着唇,嗔瞪他一眼,红晕染满粉颊。「谁问你这个了?」 他看着她,懒洋洋的躺在床榻上,笑着舒展身子,一脸舒适惬意。 「不然是什么日子?」 「就知道你不记得。」她笑着,走回床榻边。 离床还有几步远,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却倏地探出,轻而易举的抓住她,像是猛兽逮着猎物般,转眼就将她拉回床上。 他的动作奇快,优雅、迅速,却还带着一丝慵懒。成亲至今,她还是不能适应,他偶尔透露的迅捷身手。 她是知道,他从小练武,不论是体力或是身手,不但胜过寻常商贾,比起长征惯战的武将,也毫不逊色。 但,他伪装文弱的能耐,让身为妻子的她,偶尔都会被欺瞒过去。 除非是像现在,他亲昵紧密的贴着她,强健的身躯将她压进床榻,结实的体魄只隔着几层布料,贴熨着她的曲线,她才会清楚「体验」到,他的身子其实有多么的精壮。 「是什么日子?嗯?」夏侯寅笑着问,呼吸吹拂着妻子的发。 她的脸儿,被他的气息吹拂得更嫣红了。 画眉镇定心绪,垂下眼睫,故意不去看他。「九月十二,是船商陈老爷掌上明珠的生日。」 「喔?」他轻轻应了一声,对她的娇红的脸色,远比她嘴里所说的话,来得感兴趣。 「陈姑娘今年十二,醉心文墨,陈老爷总是骄傲的说,家里说不定要出个女状元。」她转开小脸,避开他的骚扰。「我备好了一套新版线装的经史子集,你明日过去时,记得一同带上,当作是陈姑娘贺礼。」 「嗯。」 「还有,明天城北的王老板要来。他上回来,喝的是铁观音,但他说过秋天的菊花,入茶最香,所以我准备了菊花普洱。」 她心思细腻,总能记得,该在什么日子送出什么礼物,甚至还记得,每个来访的客人,喝什么茶、吃什么茶点,这些枝微末节的小事,都不用夏侯寅担心,全由她打理得妥妥当当。 他的生意手腕、她的细腻心思,这些年来总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只是,此时此刻,夏侯寅的一颗心,可不是放在生意上头。 热烫的薄唇,若即若离的游走着,跟她娇美的轮廓、芬芳的发丝,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 「就这样吗?」他问,声音有些嘶哑。 画眉的脸儿更红,从他的口吻中,听出夫妻间特有亲昵氛围。她认得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更知道他接下来,会对她做些什么事……她现在要是再不开口,把事情交代清楚,只怕等会儿就会开不了口了。 「等等。」她急忙探出手,从枕头下拿出一个东西,塞进他怀里。「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荷包。」她轻眨着眼,补充了一句。「我绣的。」 身为他的妻子,她知道他的怀里,总带着一个旧荷包。但原来的那个,用了好多好多年,早就破了,惜物的他却迟迟不肯丢弃,从几个月前,她就趁他不在时,亲手绣好两个荷包。 夏侯寅摊开手心,看见荷包上,绣着精致的黑色虎纹。深幽的黑眸里,闪过一抹柔光,他的视线挪移,瞧见枕头旁,还有另一个荷包,同样绣的是虎纹,用的却是红色绣线。 「这个是我的。」画眉用小手,盖住那个荷包,脸儿又红了。 她绣了一样的虎纹,只是绣线颜色不同,任谁一眼瞧见,就会知道他们属于彼此。 夏侯寅目光更柔,倾身低靠,将娇小的她抱入怀中,大手握着小手,两人的手心中紧握着那两个荷包。 「谢谢妳。」他轻声说道,吻了吻她的发。 画眉红着脸,不知该回答什么,只是静静躺在他怀中,眷恋着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房内静谧无声,她在丈夫的怀抱中,只觉得心中暖甜,情愿这么依恋着他,今生今世、来生来世…… 「会冷吗?」低沈的嗓音,靠在她耳畔问,宽厚的双手,将她的小手合握在掌心,直到冰冷的小手渐渐变得暖和。 「不会。」她轻声回答。 她生于南方、长于南方,习惯了四季如春的气候,嫁到凤城后的那个冬天,才第一次见到雪。这儿的严冬,对她来说实在是个折磨。 只是,这儿的冬夜虽然冷,只要有了他的怀抱,她的身子、她的四肢,甚至于她的梦,就是温暖的。 她靠紧丈夫的胸膛,闭上双眼,微笑着叹息,只觉得此生再也别无所求。 罗帐内春意浓浓,他的吻落到她的唇上,她柔顺的回应,承受他给予的一切,在他的怀中娇喘着、轻吟着。 夜,更深了。 第二章 正文 第二章 秋意渐渐深浓。 中秋过后的某日。 日出,空气还是冷凉的。 画眉卧在床榻上,睁开蒙眬睡眼,小手往前探去,滑过身下青翠欲滴、柔软滑溜的锦缎。 冷的。 她慵懒的撑起身子,长发如丝缎般垂落,柔如轻雾的的双眸,注视着床上的鸳鸯双枕。 一个上头还有凹痕,是她刚刚睡醒的痕迹,而另一个却毫无凹陷,枕面上还留着夜里的凉意。 昨晚,夏侯寅没有回来。 成亲八年以来,虽说也曾因为商事,他远赴南方,夫妻分开了几日,让她独守空闺。但是,这却是第一次,他彻夜未归,且没有告知她去处。 画眉在卧房里,等了一整夜,直等到窗外天色将亮,累极的她才稍稍假寐了一会儿。 贴心的丫鬟,老早备好热水与毛巾,在蝴蝶厅外等着。她轻声一唤,丫鬟立刻捧着热水入内,伺候着她擦手洗脸,洗去残余的睡意。 画眉对镜梳整长发,斜绾了个坠马髻,再换妥绣鞋、穿妥衣裳,打扮得整齐精神,不戴任何首饰,就离开梅园院落,往前头的粮行走去。 粮行里照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年过半百的管事正低着头,忙着记录刚到的一批荞麦,预备指挥伙计们,往下订的商家那儿送,才刚一抬头,就瞧见那娉婷秀雅的身影。 他连忙起身,迎了上来。 「夫人,早。」 「早。」画眉弯唇浅笑,细心的问道:「管事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多谢夫人关心。」 「两个月前,管事家里的参片,该是喝尽了吧?」她询问着,心思细腻得教人讶异。「前几日有人送了几株上好人参,我让人切了八两参片,请您今日就带回去吧!」 管事诚惶诚恐,头垂得更低,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和善体贴的的当家主母,早已心悦诚服。 「夫人,您这……属下承担不起啊!」放眼凤城──不,放眼天下,可还没听过,有哪家的主子,对部属如此体贴大方的。 「请别这么说。整间粮行,上上下下都靠您张罗,虎爷也时常提起,说粮行里的事要是缺了您,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画眉笑了笑,又吩咐了一句。「何况,您夫人也教了我不少好菜,我还想请您改日带夫人来府里坐坐,再教我几道菜呢!」 「是。」 含笑的眸子,在偌大的粮行内外,搜寻了一会儿,半晌之后,她才开口轻声问道:「您今早可见着虎爷了?」 「虎爷刚回来,进屋去了。」管事连忙回答。 画眉点点头。 「喔,或许,是恰好没遇上吧!」她轻描淡写的回答,走到粮行之外,看见丈夫的坐骑。 那匹黑马体长颈高、腿健鬃长,是匹难得的名驹,夏侯寅对它格外宠爱,顾人仔细照料,每旬还会出城,策马奔驰一番。 这会儿,那匹马就在台阶下,画眉走到黑马旁,轻抚着马鬃。黑色的长毛上溅了泥水,有的已经干涸,马夫扛了一桶清水来,马儿正低头喝水,看来不但是渴极了,也累极了。 会这么累着它,怕是奔驰了整夜,都没有休息吧? 画眉轻拍了拍黑马,仔细的吩咐着。 「喝过水后半刻,再喂它粮草,用干布把这些泥都擦干净。记得,用干布就好,别沾湿了,免得它着凉。」 离开粮行后,她返回屋里,先到议事厅堂里,书写几张帖子,再连同礼品,交代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帖子、不同的礼品,到不同的往来商家中,有的是问候、有的是答谢,有的则是贺礼。 除此之外,就连夏侯府邸的诸事,她也处理得有条不紊,该吃什么、该穿什么、该拿什么、该送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奴仆们在她的指挥下,个个谨慎小心,不敢出半点差错。 直到晨间的例行公事,都告一段落,她才起身,往梅园院落走去。 秋季天凉,虽然日光还暖,但梅树的绿叶,已经一叶又一叶的凋落,落叶铺了满满一园子,踩在上头沙然有声。 画眉还没走进屋子,远远的就听见,蝴蝶厅里头传来娇甜的笑声。 「啊,伯伯,我要这几颗啦,小小的。」小女孩的声音,笑嘻嘻的说道。 低沈的男性嗓音,也传了出来。 「好。」夏侯寅的声音里,也有着笑意。「小心点,可别吞下去。」 小女孩哼了一声。 「才不会呢!」 画眉走进屋子,看见在蝴蝶厅的窗前,正在谈笑的一大一小。夏侯寅身穿蓝袍,坐在桌边,桌前是五、六个丝绒盒子。 日光洒落屋内,在他的眉目轮廓上,镶了一层细细的金边,幽敛的黑眸里,除了笑意之外,还有些许倦意。 一个年约六岁,眉清目秀、身穿红袄的小女孩,就坐在他腿上撒娇说话,白胖嫩软的小手握得紧紧的,不知抓着什么。 瞧见画眉来了,小女孩脸儿发亮,扑通跳下来,踩着缀上流苏坠子的小红绣鞋,咚咚咚的朝她跑过来,扑进她的裙子里,抱着她的腿,小脸磨啊磨,像只猫儿般撒娇。 「伯母,抱!」小女孩伸出手,满脸期待。 画眉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小女孩的鼻头,宠溺的说道:「燕儿长大了,伯母抱不动了。」 夏侯家之中最受宠爱的,莫过于夏侯燕。 她是夏侯寅胞弟之女,母亲病弱早亡,让她一出世就没了娘,父亲夏侯辰又忙于生意,时常不在府里。而这个娇俏黏人的小女娃,却没少受半点疼爱,夏侯府上上下下,全把她当心肝肉儿般疼着、宠着。 就算画眉抱不动,燕儿也拒绝松手,她最爱黏着这个美丽的伯母,白胖的小手圈得牢牢的,不肯放开,亦步亦趋的跟着。 「妳这样抱着,伯母该怎么走路?」夏侯寅出声提醒。 燕儿皱了皱鼻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手,胖胖的指头抓着画眉的湘裙,乖乖跟了过来。就算画眉在桌边坐下,她还是歪着脑袋偎在裙上,依恋的直撒娇。 「燕儿吃过早饭了吗?」画眉问道,用手指梳着小女孩的发,对小女孩万分宠爱的时候,心中也有些许遗憾。 成亲这么多年,虽然夫妻情深,但是她一直没有怀孕。 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孩子。 如果是个女孩,该会是长得像她。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就长得像他──她最爱的男人……孩子会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窝在她裙上的燕儿,没有吭声,倒是一旁的丫鬟急忙报告。 「小姐不肯用膳。」 「喔?」画眉的食指,绕着小女孩的发,低头哄着。「燕儿,为什么不吃饭?不吃饭可是长不大的喔!」 小脸抬了起来,红唇嘟嘟。 「那些都不好吃嘛!」 「那么,燕儿想吃什么?」 大眼睛眨巴眨巴,充满期待。 「吃伯母煮的粥。」想起那好滋味,她就口水直流。 画眉笑了笑,捧着小脸蛋,揉了揉小女孩的鼻尖。 「就知道妳挑嘴。」 「是伯母煮的粥太好吃了。」燕儿扑抱住画眉的裙,半是撒娇、半是耍赖。「除了伯母煮的粥之外,我什么都不吃。」 「那不就要谢天谢地,我早上才熬了一锅干贝粥,不然可要饿坏妳的小肚子了。」 「啊,有干贝粥吗?」燕儿的眼都亮了。 「有。」画眉笑着点头,看向一旁的丫鬟。「这会儿火候该足了,妳去端过来,替虎爷跟小姐都备妥碗筷。」 她会特地熬了那锅干贝粥,是为了夏侯寅。她暗暗猜想,昨夜到现在,他或许什么都还没吃,他最爱她亲手熬的干贝粥,而粥性平温、滋味清淡,也最适合这时候进食。 丫鬟福了福身,不敢怠慢,立刻往外走去。 「啊,等等,我也要去!」等不及的燕儿,想到干贝粥的滋味,小肚子就咕噜咕噜的响,急着想早些喝到热腾腾的粥,迫不及待的跟着丫鬟出去了。 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鸳鸯厅里静了下来。 画眉抬头看着丈夫,还没能开口,夏侯寅就伸出手,从她的发间,拈走一片凋落的梅叶。 「秋凉了,妳该多添件衣裳。」他淡淡的说道,注视着她的目光,温柔得几乎要满溢。 「今早醒得匆忙,忘了。」画眉注视着丈夫,如画般的眉目,略有轻颦。「虎哥,你昨夜去了哪里?」 夏侯寅微微一笑,又从她发鬓里,拈出一片梅叶。「昨夜喝多了,王老板留我,就在他府里留宿一夜。」 「怎没派人回来说一声?」 「忘了。」 长长的眼睫眨了眨,虽然心里有数,却没有点破。 他从不曾忘记任何事。 夫妻多年,她看出他想掩饰的倦容,猜想他大概是一夜未曾合眼。只是,有某些原因,让他不愿意据实以告,她也没有点破,接受他所告知的一切。 这是八年以来,他首度对她隐瞒了某些事。 或许,当他准备好,他就会告诉她实话。 或许,他永远也不会说,昨晚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 「来,陪我挑些东西。」夏侯寅轻声说道,将丝绒盒子往她眼前推,不着痕迹的打断她的思绪。 「这是什么?」 「珍珠。」 丝绒盒子一开,一颗又一颗饱满浑圆的珍珠,让人目眩神迷,就连出身名门、嫁入豪门的画眉,一时也看得呆了。 「这是我让宝德坊送来的,这些是他们坊里最好的珍珠,全都产于南海。」他拿出一颗宝光莹韵的珍珠,凑到她耳边,在她白润的耳珠上滚动。 珍珠本就贵重,而这些珍珠,还是产于南海,是珍珠中的极品,一颗颗细腻凝重,玉润星圆,瑰丽多彩,举世无双。 她出嫁的时候,嫁妆中也有一副珍珠耳环,虽然已是价格惊人,却远不及眼前任何一颗珍贵。 眼前这些珍珠,不但大小均一,且颗粒浑圆,全珠细腻光滑,颗颗都是难得的珍品。 「挑个一百零八颗,我想串成项链。」 「是要送谁的?」她诧异的问道,想不出有哪家的夫人或是小姐,需要送上这份价值连城的大礼。 夏侯寅笑而不答,又取了一颗粉色的珍珠,在她娇嫩的颈间滑动。珍珠的细腻与他指掌的厚茧,形成强烈对比,细致与粗糙,同时轻抚着她白嫩的颈。 那双重的触感,有着加倍的刺激,让画眉脸儿一红,禁受不住的偏开小脸,他却还不罢手。 「别动。」他轻声说道,又拿起几颗粉色珍珠,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滚动,晶亮的黑眸半眯,看得仿佛着迷。「比起白色的珍珠,这些粉色珍珠反倒更衬妳的肤色。」醇厚的嗓音更低、更沈,如能醉人。 画眉咬着粉唇,强忍着已到嘴边的轻吟。纵然被丈夫摆布得粉颊嫣红,却仍听出他话中的涵义。 「虎哥,别……」她挣扎着开口,螓首微摇,想避开他亲昵的摸索,却又给了他更多的空间。 「别什么?嗯?」他松开手,让圆润的珍珠从领口,一颗颗的滚进她的衣衫中,在柔滑的布料下滚动。 冰凉的珍珠,触及温暖的肌肤,让她轻轻的战栗。而夏侯寅随之而来、探进她衣衫中的温热大手,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强了那阵刺激。 她几乎要坐不住,红嫩的唇瓣,吐出阵阵喘息。 「会有人……」 「嘘。」他在她耳边说道:「有人我会听到。」 他将她拉到腿上,让她的脸儿,靠在他的颈间,一双大手则更大胆的搜寻,慢条斯理的游走着,用无比的耐心,在软嫩的肌肤与丝绸衣料间,找出一颗又一颗的珍珠,逐一放回丝绒盒子里。 无数的珍珠,在她迷离的眼中,光影灿烂。 「虎哥……」她轻声叫唤。 「嗯?」 「这太奢华了。」 「我只是想宠妳。」他徐声说道,大手在薄薄的绣兜下,找到比珍珠温润柔软的蓓蕾,粗糙的指尖轻刷着,比触碰珍珠时,更温柔上几分。 她喘息着,因为他的大胆,发出低低的惊叫,红唇抵靠着他的颈,因为难以承受的触碰,呵出如兰般的喘息。 夏侯寅俯下身,以吻封缄她的红唇,热烫的唇舌喂入她口中,缓慢的、火热的、深深的吻着她。 她在他的吻下,如小动物般无助轻哼着,嫩如春葱的手儿,不知所措的一挥,推倒了桌上的丝绒盒子。 无数的南海珍珠,大大小小,白色的、粉色的,浑圆洁润,全滴滴答答落了一地,一颗颗满地滚动,映照着秋阳,更显晶莹剔透,却没有人在意,更没有人费心去收拾。 他们的心思,都在彼此身上。 凤城里也渐渐染上秋意。 绿叶转黄,枯黄的叶随风飘扬。 人们的衣衫不再轻薄,较厚的袄袍,或是温暖的皮草,纷纷被穿上身,在街上行走的,或者营生的人们,随着气候渐凉,穿着也厚重了起来。 以往,画眉出门时,搭乘的是轻巧的凉轿。但入秋之后,管事知道她耐不得寒风,不等吩咐,主动就撤了凉轿,换了暖轿,就怕秋意冷寒,稍有不谨慎,就让这位温婉和善的当家主母着了凉。 这日,画眉坐着暖轿,去了城北,探望王老板的母亲。 老人家染了风寒,这几日咳得厉害,王老板忧心不已。画眉听了消息,先派人去药行里,备妥几份上好的药材,才冒着冷冷的秋风上门探望,不但送上药品,还陪老人家聊了好一会儿。 离开王家府邸时,天色已近黄昏。 王老板感激不尽,亲自送到门口,不断道谢,看着画眉坐上暖轿,还派了两个仆人,护送着暖轿回夏侯家,非要确认她安全回府才肯。 暖轿离开王家府邸,轿夫小心翼翼,扛着暖轿里的纤细人儿,穿街过巷,经过凤城中最繁华的市街。 忙了半日的画眉,好不容易觑了些空儿,想趁着回程的这段时间,在软轿里闭目养神,小憩一会儿。 「不要啊!」 一声惊慌的尖叫声,蓦地传来,惊醒了她。 外头似乎乱哄哄的,伴随着尖叫声的,还有啜泣声、哭喊声,以及咒骂,还有鞭子重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暖轿旁的丫鬟,忿忿不平的低语。 「又来了!」 画眉坐直身子,隔着垂帘的窗格,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是那些官吏又在滥抓无辜了。」丫鬟的口气愤怒却又无奈。「这次遭殃的是董家的闺女。哼,那个姓贾的官吏根本是别有居心,老早就听说,他想染指董家的闺女,肯定是无法得手,心有不甘,才随便扣了个罪名栽赃!」 画眉蹙着弯细的眉,伸手掀开轿前厚重的织锦垂帘。 大街上乱成一团。 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双手被铁索绑着,苍白的小脸上泪痕斑斑。一个尖嘴猴腮、目小如豆的官吏,满脸的邪笑,硬扯着铁索拖行,罔顾小姑娘的惊叫挣扎,半点不知怜香惜玉。 另一旁,几个耀武扬威的差役,围住董家的大大小小,强逼着他们跪着,只要稍有不从,就挥舞着鞭子,重重打下去。 虽然光天化日下,出了这么一件人神共愤的事,却没人敢管。自古以来,民难与官斗,时局正乱,官吏权力更大,为求明哲保身,人们纷纷走避,连视线都避开,没有一个人敢插手。 「贾大人,冤枉啊!冤枉啊!」老父亲被打得全身是伤,却还是声嘶力竭的呼喊。 贾易回过头,冷笑的问:「哪来的冤枉?」 「我家闺女绝不会是北国的奸细,她今年才十六,连凤城都没踏出去过──」 啪! 又是一鞭子,朝老父亲的脸打了下去,当场血花四迸。 差役扬手,用尽全力。 啪! 啪! 啪! 「爹!」董洁泣喊着,泪流满面,努力想挣脱铁链,却只是弄得手腕上满是伤痕。「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要再打我爹、不要再打我爹!住手!住手!」 老父亲满脸是血,却还挣扎恳求。 「贾大人,请您明察……」 「好好好,我这不就是要带她回牢里去,由本大人亲自的察一察吗?」贾易嘿嘿冷笑着,所有人都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画眉直视着这景况,强忍着心中的怒气。 董家在凤城里,做的是糕饼生意,规模虽小,但是糕甜饼香,也算是小有名气,画眉都曾去订过几次糕饼,也见过貌美如花的董洁,知道那女孩手巧心细,善良且羞怯。 这么水灵的姑娘,一旦进了牢里,等于就是入了狼口! 这些年来酷吏横行,为所欲为,只要随随便便扣上一个间谍的罪名,就能当街抓人。那些被抓去审问的姑娘,大多一去不回,就算侥幸能回来,也都被折磨得疯了。 眼看那差役,举高了手,又要挥鞭,画眉冲动的开口。 「住手!」 这一开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差役没有想到,竟有人敢阻拦,目露凶光回头,正想开口大骂,冷不防却被上司重重一踹,整个人被踹趴在地上。 「原来是夏侯夫人。」贾易满脸堆着笑,眼里却还是冷冰冰的。他虽然仗势欺人,但是碍于夏侯家财大势大,他这个当官的,还得给这女人一点面子。 画眉强忍住心里的厌恶,走下暖轿,盈盈一福。 「打扰贾官爷了。」 「不会不会。」 「敢问贾官爷,为什么要绑董家姑娘回去呢?」 「夫人有所不知。七日之前的夜里,窟牢里有犯人逃狱,我循线追查,查出她那日夜里曾在窟牢附近徘徊,涉有重嫌,所以才要绑她回去问话。」 窟牢位于凤城外,在沈星江畔,四周是一片泥地,窟牢则是由巨岩开凿,由地上延伸入地下,所关的都是北国的战俘,守备森严,让人插翅难飞。 人们都在传说,窟牢是炼狱。 也有人说,宁可入炼狱,也绝不进窟牢。 如今,竟然有犯人能从窟牢逃出,也难怪这几日里,凤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也给了这狐假虎威的官吏,能趁乱为非作歹。 画眉知道,她不该插手。 只是,这事偏偏就是让她遇上了,她实在不能视而不见,更不能袖手旁观,任凭这个酷吏,毁掉一个善良的姑娘。 打定主意后,画眉挤出笑容,从容镇定的开口。 「贾大人,您肯定是误会了。」 贾易皱起眉头。 「喔?」 「七日前的那夜,这小姑娘是留宿在夏侯府里,那晚在窟牢附近徘徊的,只怕是其他人吧!」 贾易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所说的,其实全是藉口,没有半点真凭实据。 如今有了画眉这个人证,言之凿凿的说,这小丫头那晚是留宿在夏侯府里,立刻让他有些站不住脚了。 「夏侯夫人确定吗?」 「确定。」为了救人,画眉眼也不眨的回答,还微笑的说道:「是我亲自留她住下的,不会有错。我能以夏侯家做担保,她绝对不会是北国的奸细。」 贾易还不肯死心。 「夏侯夫人这么笃定,莫非是有什么原因?」 画眉脸色没变,玲珑剔透的心思,转眼间溜过千百个念头。 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她既然插手了,就不能再罢手,否则这姑娘躲得了今日,未必避得了明日。 夏侯家的财势,无疑是最佳的庇护。 若是说董洁将到夏侯府当丫鬟,显不出她的重要性;况且,为了一个丫鬟,与官吏争夺,也容易让人起疑。 说是亲戚嘛,夏侯家的亲戚,都居住在凤城之中,个个来头不小,这个谎言轻易就会被拆穿。而她则是南方名门,柳家的千金闺秀,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凤城里根本没有亲人。 千想万想,似乎只剩下一个可行的办法。这办法虽然冒险、虽然荒谬,但是终究能救人一命。 画眉当机立断,不再有半点迟疑。她轻轻抬起头来,红润的嘴角上,噙着淡淡的笑意。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一句,慎重的宣布── 「董家姑娘,是虎爷即将要纳的小妾。」 第三章 正文 第三章 夏侯寅纳妾了! 这消息迅速传开,轰动了整座凤城。 人人议论纷纷,有的讶异,有的狐疑,难以相信以爱妻闻名的夏侯寅,竟也如寻常富商高官般,开始纳妾入府。 只是,这桩消息,可是夏侯寅的正妻当众宣布的,哪里还会有假?不但如此,纳妾的事宜全由她主持,就连人都还是她亲自挑的! 短短七日之内,董家的闺女就被风风光光的娶进夏侯府。虽然说,进门后只是个小妾,嫁的还是俊朗多金的夏侯寅,怎不教人暗暗羡慕? 夏侯家纳妾,在家中大摆宴席,当晚客似云来,接到帖子的人,没有一个缺席的。 人们表面上,忙着称赞着画眉贤淑,夸夏侯寅福气大,不但能娶得如此良妻,又纳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妾。私底下却议论著,该是这八年来,画眉未曾替夏侯家,生下一儿半女,才不得不为丈夫纳妾。 婚宴上,画眉表现得落落大方。 至于夏侯寅,则是应对从容,接受宾客们的庆贺,一一敬酒答谢,俊朗的脸庞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宴席接近尾声,画眉款款起身,走到丈夫身旁。今日夏侯寅纳妾,算是喜事一桩,身为元配的她,也穿得一身喜红,衬得她的肌肤更是白润,有如上好的南海珍珠。 「虎爷。」她柔柔开口唤道,声音甜如黄莺,大厅内的宾客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夏侯寅挑眉。 「怎么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垂下长长的眼睫,红唇上噙着浅笑,柔声提醒道:「虎爷,可别喝多,让妹子久等了。」 正举着酒杯,要敬贺夏侯寅纳得美妾的林老板,听见画眉这么一说,露出讶异又羡慕的表情,连连赞叹。 「夫人可真是贤淑啊!」 「是啊!」 「虎爷得享齐人之福,真令人羡慕。」 「不如,今晚就先放过虎爷,让虎爷进新房,去陪陪新娘子。要不然,把虎爷灌醉了,嫂夫人恐怕要怪罪我们。」 「唉啊,对啊,是该尽早放人,让虎爷去陪美娇娘。」 众人喧哗着,还有人乘机起哄。 「不对不对,哪能这么轻易放人!我说啊,咱们应该去闹洞房,瞧瞧那个被虎爷娶回来,美得远近驰名的小妾,生得是什么俏模样。」 「这个主意更好!」 「是啊!」 「好主意!」 「那还等什么?大伙儿这就走!」 宾窖们仗着酒意,摇摇晃晃的起身,闹哄哄的嚷笑起身,成群结队的就要往外走去,兴冲冲的就要去闹洞房。 「各位爷还请留步。」 画眉柔声唤道,敛着红裙,当众盈盈一福。 「我家妹子性子怕羞,脸皮又薄,有些规矩还不懂。还请各位老爷们今晚高抬贵手,看在画眉的薄面上,饶过我妹子。」 连正妻都开口,为小妾求情了,宾客们也只能打消念头,纷纷转头回身,又回到座位上。 「夫人说得是。」 「这么体贴的良妻,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画眉搂笑,敛着衣袖,伸出小手,端起面前的翠玉酒杯。「多谢各位老爷的体谅,虽然虎爷要先回新房,但画眉会在此奉陪。」说完,她一饮而尽。 贴身的丫鬟上前,持着翠玉酒壶,再把酒杯添满。 画眉再度举杯,柔笑着望着丈夫。 「虎爷,您就快进新房吧。」 在众又的注目下,夏侯寅撩袍起身,先对众人拱手一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妻子一眼,后才噙着微笑举步离席,修长的身影在众人注视下,走出厅门,入了回廊,消失在转角处。 大厅暂头喧闹不休,劝酒声不断传来,他走到回廊尽头,穿过庭院,直定到府邸深处,才逐渐听不见喧哗声。 府邸之内,庭院深深,在梅园不远处,一处花繁叶茂,原本无人居住的雅致院落,被布置得喜气洋洋,悬挂在门廊的大红灯笼,在蒙蒙的月色下,散发着红色的光晕。 夏侯寅走到门前,推门入室。 室内也是一片喜红,窗上贴着双喜,桌上烧着龙凤双烛,花厅里垂挂绣花红幔,再往内走去,看见的则是端坐在大红锦褥上,穿着嫁裳、头盖红纱喜帕的少女。 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坐在床榻边缘的少女,紧张得全身一震。 夏侯寅走到桌边,不再往前,只是站在原处。他沉默了半晌,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道:「拿下喜帕。」 董絮怯生生的伸手,拉下红纱喜帕,一张清丽的容颜,被烛光照映格外惹人怜。她眨着眸子,双手无意识的绞着喜帕,眼里充满不安,却还逞强着,要挤出笑容。 她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除了不安,那张清丽的脸儿,还有掩不住的紧张,以及疲倦。看得出来,这几天几夜来,她肯定是寝食难安,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 夏侯寅淡然一笑,再度开口。 「夜深了,睡吧!」 像是被他的话吓着似的,她的身子又是一震,小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大眼里满是惊慌彷徨。 「是。」她小小声的回答,接着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的起身,走到夏侯寅面前,伸出颤抖的小手,就要去解夏侯寅的衣扣。 小手还没碰着衣扣,他就退了一步。 「等等。」 她真的要哭了。 「虎爷,我、我……我哪里做错了吗?」 「妳没有错。」 「那……虎爷,我……」 夏侯寅注视着她,声音虽然和缓清晰,却格外坚定。 「妳只是误会了。」他徐声说道。「董姑娘,这只是权宜之计,今日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画眉会这么做,是想要救妳一命,先将妳安置在府里,等时机成熟,再送妳跟家人离开凤城。」 清丽的小脸上,有着震惊、诧异,以及感激。 「那我……那我……那我应该做什么?」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现在,妳只需做一件事。」 「什么事?」不论赴汤蹈火,她都愿意! 夏侯寅收敛笑意,沉声说道:「早些睡。」 说完,留下发愣的少女,他转身走出卧房,径自穿过花厅,笔直的走出了喜气洋洋的院落,还无声无息的关上了门,修长的身影穿过月下花影,踏在青石地的脚步,没有半点声息。 才刚走出院落,他就瞧见,梅树下头那个娇小的身影。 月光之下,梅影稀疏,画眉一脸笑吟吟,柔亮的双眸里,有着藏不住的笑意,跟先前在宴席上刻意收敛的调皮慧黠。 「你怎么不再待久一些?」她笑着问。 夏侯寅停步,挑眉。 「怕有人会在外头喝多了醋,酸坏了身子。」 她脸儿一红,轻哼了一声。 「你真要了她也无妨,」她略微一顿,粉颊更娇红。「我……只是怕你会弄痛了她。」 他的眼里有着笑意,想起了八年前,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那晚,他纵然温柔小心,还是弄疼了娇嫩的她,而她泪汪汪的,也不敢开口喊疼,咬着唇瓣强忍着,直到他耐心的吻着、哄着、诱着,揉捻着她最软润的花蒂,才让她逐渐忘却了疼,在他身下轻喘**……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疏于练习,技术肯定也有进步了吧?」他半瞇起眼,黑眸里眸光幽亮,表情认真的问道。 画眉轻咬着唇瓣,梅影下的脸儿,婉约之中还有着三分俏。 「那,你不如真收了她吧!」 夏侯寅挑眉。 「真的可以收?」 「是啊,多一个人服侍你,不是挺好的?」 他伸出手,轻捏着她的小鼻子。 「真收了她,妳不气死才怪。」 「哪会?多一个人分担,以后就省得我累。」她轻哼一声,不再理他,掉头就往梅园里的院落走去。 还没走到门前,一只铁般的手臂,就陡然圈绕住她的腰。她来不及发出惊呼,他已经用力一圈,将她拉入怀中。 「我让妳累着了吗?嗯?」灼热的呼吸,吹拂过她的耳畔。那低沉的嗓音,让她想起太多太多,他让她「累着」的画面,小脸瞬间烫得有如火烧。 夏侯寅抱起妻子,走回院落里。 「虎爷,您走错房了。」她故意低嚷着,在他怀里轻轻挣扎。 他关上门,丝毫不理会她的挣扎,轻而易举的制住她,将她放在铺着折枝暗花锦缎的桌上,精壮的身子牢牢压住她。 「再胡说,今晚就不饶妳。」他低声威胁着,在那小巧的耳朵上,一字一口的轻咬。 她轻笑着闪躲,捣着敏感的耳,避开他的轻咬,他却沿着绣花领口的边缘,进攻她软嫩的颈,每一个热烫的吻,都让她情不自禁的轻颤着。 夏侯寅埋首在她的发鬓中,在暖甜的馨香中,闻见酒的气味。 「今晚喝多了?」他轻声问道,语气里有着怜惜与不舍。 「不会。」她掩着红唇轻笑,双眸晶亮。「我早就料到,所以事先都准备好了。他们喝的是酒,而我第一杯喝的也是酒,之后的就都是水。」这类的情形,她总能应付自如。 夏侯寅的低笑声,震动了胸膛,直到笑声止息,他才带着仍有笑意的唇,低头寻找她的柔软甜蜜。 画眉却伸出手,掩住他的唇,再攀住他的双肩,在桌上坐起身来。 「虎哥。」她收起笑容,直视着丈夫的双眼,认真的问道:「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她假纳妾之名,行救人之实,整件事情都由她一手包办,不但广发喜帖,还备妥宴席,在七日之内就迎娶董絮入府。今晚的宴席上,到场的不但有商、有官,就连当日那个仗势欺人的官吏贾易,都被邀请到场。 他们夫妻联手,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场极为逼真的戏。 从头到尾,他完全配合,随得她去处置,不曾提出半点异议。 她心里清楚,为了那个小姑娘,她可是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而且还要求丈夫,陪着她一同参与。换做是别家的妻子,别说是提出这个主意了,只怕压根儿连这种念头都不会有。 夏侯寅握住她的小手,在她柔嫩的掌心,印下一吻。 「我不会怪妳。」他轻抚着她的脸蛋,神情严肃。「只是,这类事情层出不穷,妳能救得了几个?」 「我知道。」她轻咬着唇瓣,明白自己有多鲁莽,更明白他有多么纵容她。「只是,虎哥,这次偏偏就是让我遇上了,又是个我认识的女孩,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他叹了一口气。 「妳的心太软了,千万要小心,别惹出祸事来。」 她窝进他的怀里,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隔着几层的衣料,在他的心口柔柔的一吻。 「就算惹上祸事,只要有你在,我也不怕。」 她抚着他的心口,拾起头来,注视着夏侯寅,眼里满是柔情与信任。她信任他。 他有力的双臂,将她圈抱进怀里,低头深深的吻住她。 月色深深,他们的影子印在窗棂上,被淡淡的月光剪成一个影子。 纳妾之后,时节已近深秋。 正值秋收时期,南方的五谷米粮,纷纷运送到凤城。 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夏侯家最繁忙的时候,来往的粮商、船商等等,每日络绎不绝,一批接着一批,几乎快要把门槛踩平了。 在这最忙的时候,偏偏又有访客,不为了生意而来,却不时登门拜访。 这些访客全是为了画眉而来,更特别的是,这些人全是富商的元配。 夏侯寅纳妾之后,这些正房们因为「同病相怜」,把画眉看做是同一阵线,纷纷对她伸出友谊之手,对她的态度亲昵又关切,也不管夏侯家忙不忙,不但三天两头就来问候、谈天,还会送来补品或珍贵的首饰、衣裳,仿佛怕她没人疼、没人宠似的。 虽然忙于家务,以及粮行里的生意,画眉接待这些富豪元配时,却仍是耐心十足,温柔而有礼,不失半点分寸。至于那些贵重的礼物,她全数收下后,再加倍回礼,让那些正房们个个乐得心花怒放,对她的印象更好了。 就因为如此,她们跑夏侯家,跑得更勤了。 某日,访客们不是再是独自前来,而是成群结队、呼朋引伴,浩浩荡荡的来到夏侯家。 每个富豪元配的排场都不小,一顶暖轿、两个丫鬟、四个轿夫、八个保镖,十几顶奢华的暖轿,排在夏侯家门外,一顶比一顶华丽、一顶比一顶舒适,看来声势浩大,引得不少人侧目。 轿夫跟保镖,全被留在门外,各家夫人们在丫鬟的伺候下,大摇大摆的定进夏侯家的大厅,坐在红木镶玉玫瑰椅上,喝着上好的铁观音。 环境清幽,茶也名贵,夫人们兴致可好了,左一言、右一句,天南地北、闲话传闻,全都无所不聊,每一张抹了水粉、擦了胭脂的脸,随着话题的内容,有时义愤填膺,有时兴味盎然。 聊了半晌,话题暂告一段落,夫人们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才清了清喉咙,正式切入主题,开口问道:「画眉啊,姊姊们有件事想问妳。」 「请说。」 王夫人向前倾身,表情好奇又狐疑。「我们都听说,虎爷的那个小妾,是妳主张娶进门的?」 「是。」 女人们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妳怎么这么傻啊?」 「天啊,我原本还不信呢!」 「唉啊,妳不怕有一就会有二?」 「我家里那个,已经收了四个,今年还有胆厚着那张老脸,跟我说想收第五个呢!」 「男人啊,总是喜新厌旧。」 「不是吗?有了新的,他就会忘了旧的。」 「唉,不然书里怎会说,那个什么什么新人,什么什么旧人的……喂,书里到底是怎么说的啊?」 「是『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是啊是啊,我刚要说的就是这一句。」 「别管书里说什么了。我听说啊,虎爷对那小的可疼爱极了,不论到哪儿都带着她。妹子,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难道都不觉得委屈吗?」 画眉只是弯唇浅笑,没有作声。 她当然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夏侯寅总带着董絮,在商家之间走动。这是他们之间商议好,为了让这出戏更周延,免得旁人起疑,才营造出的假象。 「唉啊,妹子,这会儿妳还笑得出来啊?」 「是啊是啊!」 「现在会笑,再过不久,只怕欲哭无泪呢!」 看来文文静静的陈夫人,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冷冷的哼了一声。 「我呢,可没妳这么大度量。」她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镯子却断成几截。「我家的那个想娶二房?门、都、没、有。」她一字一句的说完,再度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 隔壁的那一个,是打从走进夏侯家,就一副坐立难安的汪夫人。她性格豪爽,向来心直口快,心头搁不得话,非要一吐为快不可。 「妹子,我就不绕圈子,摆明着问妳了。」汪夫人看着画眉,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妳肯让虎爷纳妾,该是为了没有孩子吧?」她问得一针见血。 那一针就像真的戳在画眉心上似的,虽然不见血,却也痛得她微微一僵,娇靥上的柔柔浅笑,因为那阵痛,被稀释了些许。 没有孩子,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 虽然,她早有准备,知道肯定有不少人,会这么臆测。但是,真的亲耳听见有人提起,强烈的遗憾情绪,还是让她的心抽疼着。 「被我说中了吧?」汪夫人大大叹了一口气,脑袋摇啊摇,头上的孔雀簪也跟着晃啊晃。「妹子,妳太糊涂了。难道就不怕那小妾,往后有了孩子,就要母凭子贵?」 「是啊,要有了孩子,虎爷的一颗心,还不都放在小的那儿吗?」 「所以说,听咱们的劝,妳不提防点不行啊!」 众家夫人们正兴致勃勃,左一句、右一句的劝着、说着。画眉坐在原处,静静听她们不断谈论着开于男人、小妾,以及孩子的话题。 就在这时,总管走了进来,恭敬的说道:「夫人,虎爷回来了。」 听见「虎爷」二字,每一张叽叽喳喳的嘴,立刻就闭上,再也不敢吭声。女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表情都有几分胆怯。 画眉和善有礼,所以她们才有胆子,特别登门来「关切关切」,顺便耳提面命,提出一些善意的「建议」。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们也有胆子,面对凤城中最有权势的粮商。 一听到夏侯寅回府,大多数的人,心里已经萌生去意。 总管又说道:「另外,贾欣大人也到了。」 听到贾欣的名号,除了画眉之外,在场的所有女人们全都变了脸色,火速起身离座。 「啊,既然有贵客光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王夫人挤出笑脸,说得匆匆忙忙,急着就要离席。 「是啊,妹子,咱们改天再来看妳。」 汪夫人看着门口方向,虽然还看不见人影,表情却有些惊慌。「走了走了,别这么多话,有什么话都留着下回说。」她推着王夫人,还转头问了一句:「侧门怎么走?」 「丫鬟会领各位姊姊出府。」画眉轻声回答,站起身来,盈盈一福。「请各位姊姊慢走,画眉这就不送了。」 众家夫人们匆匆忙忙,跟随着小丫鬟,从偏厅离开。那群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黄金白银的娘子军们,挤满了庭园回廊,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庭园的深秋景致中。 第四章 正文 第四章 大厅之内,只剩画眉与总管。 「尽速把这儿收拾干净,撤下这些摆设,再搬来六张黑檀太师椅、螺钿厚角桌,跟翠玉屏风,仔细布置。」她交代着。 「是。」 总管回答,转身离开,俐落的指挥着奴仆们忙着。总管前脚才走,原本待在偏厅的丫鬟们,也不必多加吩咐,全都自动自发,开始打扫厅内,以及庭院里的落叶。 画眉则是走入偏厅,穿过一进铁木修筑的门,来到偏厅不远处的一间房。房内有着一个妇人,橱柜里则收藏着以及各式各样、名贵难得的茶叶,还有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瓷器。 「夫人。」妇人福身。 「备妥白瓷,跟今春的大红袍,这壶茶由我亲手来。」 「是。」 妇人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谨慎的交到画眉手中,接着就忙着去找出白瓷,以及各式茶具来了。 打开瓷瓶,一阵浓郁的茶香飘出,倒在掌心的茶叶深绿带紫。 这大红袍的茶树生于峭壁之上,仅有四株,由岩缝渗出的泉水滋润,树龄已数百年,一年所产的茶叶不过八两左右,比金还贵、比玉更珍。 碳火煮着泉水,清冽的泉水沸腾,画眉敛着袖子,以竹舀提水,将滚沸的泉水倒入白瓷壶中。茶叶遇水,一叶一叶的舒展开来,香气更浓了些。 画眉注视着瓷壶中的茶色。 如此珍贵的好茶,自然是为了贵客所准备的。 也难怪那些富商夫人们,走得如此匆忙,甚至愿意纾尊降贵,一个个从侧门开溜,毕竟今日登门的可是朝廷命官。 南国的朝廷势力,长年由关家把持,关家父子二人竭尽心力,辅佐皇上,不但主持内政,也参与外务。除了关家父子之外,积极培育势力的,就是年过六十的贾欣。 他耗费多年,在朝廷内培植了一批官员,还将大量的族亲,都举荐为各级官员。如此一来,从下到上,贾家可说在朝廷内,打通了一条门路,权势日渐扩张,大有取代关家父子的态势。 而她之前为了救董洁,当众得罪的贾易,就是贾欣的族亲。 虽然为商必与官和,但夏侯家平日并未与贾欣来往,贾欣此次前来,怕是为了兴师问罪。 茶香盈室,瓷壶中茶色渐浓,画眉端起漆盘,一步一步走向大厅。 大厅之内的摆设,早已全都换妥,翠玉屏风前,螺钿厚角桌旁,黑檀太师椅上,两个男人相对而坐。一个满头白发,身穿官服,另一个则是俊朗颀长,一身蓝袍。 瞧见丈夫的身影,画眉的心神略定。她带着微笑,走上前去,亲自为两个男人奉茶。 「贾大人,请用茶。」她轻声说道,对着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才端起另一杯茶,递到丈夫面前。「虎爷,您的茶。」 「好好好。」贾欣摸着白须,连连点头,笑得双眼都眯起来了。「这位肯定就是声名远播的夏侯夫人了。」 画眉福身。 「见过贾大人。」 「不必多礼,来来来,别拘谨的光站在那里,夫妻两个都坐下吧!」贾欣笑呵呵的说着,像个长者在招呼自家儿孙似的,亲切的挥着手。 「是。」 画眉敛裙,在丈夫的身边坐下。才刚入座,宽厚有力的大手,就在桌面下,悄悄握住她白嫩的小手,温热的大掌轻握着她,微微的一紧,有着无声的安慰。 或许,是她心里担忧,贾欣这趟的来意;也或许,是先前那些富豪夫人们所提起的话题,对她的影响仍在。 总之,纵使她不说,他也能察觉出,她情绪上、眼神中的些许差异。相处多年,他们已太熟悉对方了。 她在桌下的小手,回握着他的掌心,因为他的体贴入微而宽慰许多,但那无子的遗憾却也更深了。 夏侯寅握紧妻子的手,表面上不动声色,直视着来访的贾欣,温和有礼的颔首微笑。 「方才在门口巧遇贾大人,还没请教是什么事情,劳烦大人大驾光临?」他问得不疾不徐,态度谦和。「有什么事情,只需派人通知我一声,我再到贾大人府里请安便可。」 「不,这件事情,说什么我都得亲自来一趟。」贾欣连连摇头,笑眯着眼。「老夫听说,曹允的部队遭遇袭击,粮草都被烧尽,是夏侯老弟伸出援手,才解了燃眉之急。」 「曹兄是拿着银子跟我买下粮草的。」 贾欣摸着白胡,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 「区区六百两,怎能买得三个月的粮草?」他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搁在桌上。「这批粮草,本该由官府提拨。老夫今日前来,就是要弥补夏侯老弟先前的损失。」 瞧见银票上的数字,画眉暗暗心惊。 上头的数目,扣去曹允先前付的六百两,正是那批粮草再加上运费的费用,不多一文,也不少一文。 曹允来求粮草一事,他们从未对外透露半句。而贾欣竟然神通广大,不但知悉了这件事,甚至还算出其中的差额。看来,眼前这位老人,不但在朝廷里培植势力,也在凤城内安插了不少耳目。 某种光亮在夏侯寅眼中一闪而过,瞬间就消失不见。他表情未变,徐声说道:「贾大人,这张银票我不能收。」 「喔?」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过是三个月的粮草,夏侯家还凑得出来。」他态度温和,却也坚决,就是不肯收下银票。「比起贾大人为国为民、将士们保家卫国,区区三个月粮草,实在微不足道。」 「夏侯老弟,你这番话恁是过誉了。」贾欣笑了笑。 「不,绝非过誉。」夏侯寅答道,将银票推回去。「相信贾大人能用这笔银两,为南国做更多的事。」 「好!」贾欣赞赏的点了点头,也不再推辞,将银票再度收回袖内。「夏侯老弟如此义举,老夫必会奏明皇上。」 「这是身为南国臣民的责任。」 贾欣露出欣慰不已的神情,一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表情即刻转为惊喜。「啊,难得难得,这可是大红袍呢!」 「是。」画眉直到此时,才轻声开口:「此茶香气浓郁,滋味醇厚,即便冲水九泡,仍犹存原茶的桂花香气。」 「哈哈。」贾欣摸着白须,满脸笑意盎然。「夏侯夫人果然名不虚传,不但见义勇为,还博学多闻,对名茶钻研透彻,如此贤妻,世间少有,也难怪夏侯老弟会这么珍爱了。」 听见「见义勇为」四个字,画眉立刻明白,贾易劫掳不成的事,肯定是传进贾欣耳里了。 她未语先笑,动作轻柔的起身离座,走到贾欣面前。 「因为夏侯家早与董家谈妥这门亲事,所以那一日,小女子才会斗胆,冒犯了贾易大人。」她敛着裙,低头请罪。「还请贾大人见谅。」 贾欣呵呵直笑,笑声震动白须。他连忙搁下茶碗,伸手扶起面前的画眉,轻拍着她的手。 「唉呀,妳别在意那个浑小子,是他图谋不轨,想要胡乱栽赃良民。事后,他还不甘心的跑来,跟我说三道四的直告状呢!」他连连摇头,对贾易的行为大表不赞同。「妳猜,我怎么回覆他?」他笑着问,挑高一道花白的眉。 她摇摇头。 「画眉不知。」 「我啊,我当场就叫他滚回去!」满是皱纹的笑脸,靠到她眼前,笑呵呵宣布答案。「除此之外,我还拿掉他的官职,免得他往后再有机会扰民!」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笑脸,她眨了眨眼。 原本以为,同为族亲,贾欣会有护短之意,万万没想到,他竟能秉公处理,看穿贾易的恶劣行径,还给予严惩,实在让她讶异极了。 凤城之内,关于贾欣的传闻不少。有人说他忠心为国,也有人说他结党营私,这类传言画眉也听过不少,但是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贾欣,却是那么和蔼可亲,就像个温和又有威严的长者。 「来,别站着,陪我坐坐。我这把老骨头啊,可没法子久站。」贾欣牵着她,拍了拍身旁的那张椅子,要她坐下。 画眉无法拒绝,只能依言在贾欣身旁坐下。「贾大人看来硬朗得很,怎会老呢?」 「哈哈,别尽说好听话来哄我这老头子。」贾欣频频摇头,感慨的叹了一口气。「老喽,老喽,换做是几年前,哪有可能让犯人从窟牢里逃出去?」他突然提起,那桩震惊凤城的逃狱案件。 「窟牢也属于大人的管辖范围?」画眉更讶异了。她实在无法想像,眼前这么和蔼的老人,会与那座比炼狱更可怕的窟牢有关。 「是啊,我督管不周,才会让人逃了出去。」他又叹了一口气,习惯性的摸了摸白须。 「贾大人年高德劭,是南国众所皆知。窟牢门禁森严,犯人会逃脱,该属偶然。」夏侯寅说道,语气和缓,嘴角仍噙着笑。 贾欣又摸了摸胡子,看着夏侯寅猛点头,对这回答满意得很。「不过,那个逃犯是如何逃出去的,老夫倒是已经心里有数。」 夏侯寅嘴角更弯。 「任何事情,想必都躲不过贾大人的双眼。」 「呵呵呵呵。」 「敢问贾大人,逃犯还在凤城内吗?」 「不,已经渡过沈星江,逃回北国了。」白须下的嘴动了动,贾欣挑起一道白眉,问道:「夏侯老弟,你心里也记挂着这桩案子?」 「当然。」夏侯寅理所当然的答道:「在商言商,若有逃犯在凤城内流窜,自然会影响生意。」 「嗯嗯,说的有理。」 「贾大人辛苦了。多亏了您,凤城内的居民才能安居乐业。」 「话说回来,这桩案子也着实让我费心。」贾欣拧起眉头。「那逃犯离去前,其实还掳劫了一个高官的掌上明珠,做为人质。」 在一旁倾听的画眉,讶异得杏眼圆睁,小手捂着唇,却还是掩不住那声担忧的轻呼。 被逃犯劫掳,而且还渡过了沈星江,入了北国的地界。她完全不敢想像,那个无辜的姑娘,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事。 贾欣也在叹气。 「唉,老夫这段时日里,也日夜担忧,那小姑娘现在的处境。」他再度叹气。「怕只怕,她已是凶多吉少。」 「难道……难道……难道就救不回她?」画眉问。 「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什么希望?」 「帮助犯人逃离窟牢的党羽,还留在凤城之内。要是能擒得党羽,问出线索来,就有希望救回那位姑娘。」瞧见画眉一脸担忧,他笑呵呵的安抚,再度拍了拍她的手。「妳别担心,这件事情,老夫绝不会善罢干休。一有任何发现,我保证,绝对让妳知道。」他的视线越过她,朝着夏侯寅表情和蔼的微笑点头。 「多谢贾大人。」 「不是早说了吗?别这么多礼。」贾欣莫可奈何的看着她,宠溺的一笑,然后慢条斯理的起身。「好了,也待得够久了,我该回去了。」 「贾大人不再多坐一会儿?」 「不了,叨扰一杯茶也就够了。」贾欣拢袖后背。「可惜,公务繁多,不能久留,多喝几杯茶。」 「贾大人若是喜欢,画眉今日就派人,将大红袍送到大人府上。」 「好好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贾欣笑呵呵的直点头,还回过头去,看着夏侯寅。「你可真让人羡慕,娶了个心思玲珑、不可多得的好妻子呢!」 「谢贾大人过奖。」夏侯寅拱手,嘴边笑意不减,双目却敛着眸光,看不出眼里的情绪。 「好了,画眉,妳就留步,别再送了。」贾欣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迳自迈步走出大厅。「不过,夏侯老弟啊,就要麻烦你就送我这老头子一程了,我有些事情,还得在路上,跟你仔细谈谈。」 「是。」 夏侯寅步履从容,跟了上去,即使面对着朝廷命官,他的态度也与面对其他商贾,没有半点不同,仍是那么温和有礼、不卑不亢。 踏出大厅后,贾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着画眉一笑。「往后,若有机会,肯定要觑个空儿,喝妳亲手泡的好茶,喝个尽情尽兴。」 「随时欢迎贾大人再度光临寒舍。」 贾欣笑呵呵的,伸手又摸了摸白须,没有再答话,已健步如飞的走下厅阶,只剩下那响亮的笑声,仍回荡在大厅内、在她的耳边。 夏侯寅则是站在厅外,无言的望了她一眼,而后转过身去,陪同着贾欣一同离开。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一同走出了大厅,在画眉的注视下,离开了夏侯府。 黄昏。 天边的夕阳从晕黄,渐渐褪色,最后只剩一缘浅浅的橘黄。 然后,星子闪烁,月牙儿也在天际露脸。 天黑了。 夏侯府内外的忙乱,终于暂告一段落,粮行的伙计们道别后,各自回家去了。管事监督着奴仆们,把大门掩上,灯火留着不熄,才拿着今日的货物进出记录,走进宅子里头,双手捧到画眉面前。 「夫人,这是今日的帐册。」 「管事辛苦了。」画眉接过帐册,轻声问道:「虎爷回来了吗?」送贾欣离开后,夏侯寅至今还没回府。 「还没有。我已经吩咐过了,让人在门口等着,等虎爷回来了才能关门。」管事恭敬的说道。 一个丫鬟正巧走来,轻巧的福身。 「夫人,晚膳备妥了。」 「今晚有什么菜色?」 「四碟小点、四样小菜,主菜则是清蒸秋蟹、桂花炸响铃、翡翠烩三丁、银丝牛柳,与淮山炖鸡汤。」 「酒呢?」 「备了黄酒。」 黄酒配秋蟹,正好。 画眉点点头,又吩咐道:「先把酒温着,别让虎爷喝着冷酒。天气愈来愈冷,虎爷在外奔波,怕是吹了整日的寒风。」 「是。」丫鬟再度福身,接着提起裙子,咚咚咚的跑开,忙着去照做了,不敢有稍微的怠慢。 「管事。」 「是。」 「天冷了,您也早些回去吧,免得您夫人在家中久等。」 「我还是留下来,等着虎爷……」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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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呼唤,像是触动了什么。 他突然间有了动作。 砰的一声,夏侯寅重重把门关上,接着单手一抄,就将满脸错愕的她扛上肩头。他跨开大步,直走到桌边,才把柔若无骨的她放下。 画眉一时措手不及,只能匆忙伸手,抵着铺着缎布的桌面,才没有瘫倒在桌上。但是,她才刚稳住身子,男人热烫的体温就逼近过来,他结实修长的体魄,已经欺身压上她。 「啊……」她轻呼一声,红润的唇瓣却也被他封缄。 这个吻强烈得近乎掠夺,他的手紧抱着她,像头猛兽在吞噬猎物般,饥渴的吻着她,将舌喂入她口中,吞咽她的喘息。 结实的男性身躯,挤靠在她的双腿之间,让她的双腿无法靠拢。他手上猛一用力,轻易撕开她的绸裙,微凉的大掌探入她的腿间,粗糙的厚茧划过肌肤,燎燃过一道火焰,让她忍不住战栗。 他扯开那件薄薄的亵裤,摸索着她最柔软的那一处,用一根手指揉着花瓣分开她…… 下一瞬,他撩袍释放了灼热的坚挺,悍勇的挺腰,深深进入她。 她因为他的冲刺而弓起身子,在他的吻下轻泣出声,全身紧绷着,几乎无法承受他的巨大。 热烫的薄唇,滑落到她颈间,她的呻吟与轻泣,在黑暗之中,混合着他的闷声低吼。她紧闭着双眸,娇小的身躯无助的承受着,被他愈来愈狂猛的冲刺,由干涩渐渐催逼得柔润。 他逼迫她、催促她,悍然的给予一切,不容许她拒绝或逃避,冲刺得愈来愈深、愈来愈重,直到她尖叫到达颠峰,他也同时在她体内释放。 尚未软化的坚挺,在她软嫩的深处,缓慢而沉重的一揉,让喘息不已的她,颤抖的又喊了一声。 她瘫软在桌上,战栗不已,不剩半分力气,在朦胧间只感觉到,他退出后留下的濡湿,跟他放下她破碎的裙子,将她抱了起来。 摇晃。 震动。 一会儿之后,她再度平躺,只是这回背后贴着的,是柔软的被褥。 他已经抱着她,回到了床榻上。 她全身虚软着,耳朵里头,还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纵然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要问问他,却因为先前太过激烈的欢爱,倦累得只能喘息,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黑暗之中,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扣,一颗又一颗的被解开,渐渐露出白嫩的肌肤。 他用最快的速度,褪尽彼此身上的衣衫,强而有力的指劲,甚至扯坏了脆弱的布料,然后用每一吋肌肤,去体会她的柔软。 已变得热烫的大手,掬握着她胸前的浑圆,他低下头,品尝着她的嫣红,直到它们如蓓蕾般绽放。 她在他身下挣扎着,轻喊着,以为自己承受不了更多,他却以行动证明,她是错的。 宽厚的大手,抬起她的左腿,让她的双腿无助的张开。他适应黑暗的双眼,注视着她腿间的柔润,再伸出手,或轻或重的揉捻着她的花蒂。 她颤抖着想逃,他却更用力,将她牢牢困在原处。 「别……虎哥,不要了……不要……啊……」她无助的呻吟着,脑海中一片空白,连最简单的恳求,都说得有如喘息。 这次他极有耐心的,摩擦着她柔嫩的花瓣,直到她呼吸急促,变得柔软、甜蜜而湿润,因为欲望而颤抖时,才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挺身进入她的湿热。 强而有力的冲刺,还是让她战栗不已,每一次的进出,都远比上一次更深、更重、更硬。她啜泣娇喊着,在他身下扭着纤腰,仿佛被丢进火堆般,全身热得就要融化。 那些热度,随着他的冲刺,一再一再地累积,直到她绷直娇躯,颤抖着到达高潮。他却毫不留情,在她敏感的身子里,更用力的冲刺,直到她哭叫着再度攀上高峰,才低吼着释放了自己。 然后,他牢牢抱住她,两人的身体仍紧密相连。 她泣声娇喘着,开口轻唤。 「虎哥……」 「嘘。」 他刻意不让她说话,再度吻上她,轻啃她唇内的软润,宽厚的大掌像是初次般,摩挲她细致如玉的肌肤,滑过她每一吋肌肤、每一道曲线,仿佛怀里的她,是最最珍稀的宝物。 她停不住的轻泣着,发出细碎的呻吟,娇小的身子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感觉着他轻柔的触摸、亲密的探索,直到深埋在她体内的男性,再度变得又硬又烫。 他又开始爱她。 只是,这一次,不再像先前那么猛烈快速,他注视着她的表情、听着她的声音,缓慢的、悠长的、专注的与她做*爱,将这甜蜜的旋律,延长再延长、延长再延长,直到窗外月儿偏西,夜色渐渐深浓…… 第二天,画眉直到晌午时分,才从梦中醒来。 这是她嫁进夏侯家,成为夏侯寅妻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睡到这么迟! 她匆匆起身,发现身旁已经空无一人。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如今枕褥已凉,他留下的体温早已不在了。 瞧见散落一地的衣物,她脑子里立刻闪过昨晚的点点滴滴,粉嫩的娇靥就羞得通红。 成亲这些年来,他在床笫之间,对她时而霸道狂野、时而温柔多情,却从不曾像昨晚那么癫狂。 她一度怀疑,他是在外头喝多了。却又想起,他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而昨夜两人亲昵相贴时,她也没闻嗅到半点酒味。 她只能隐约猜出,他的反应如此不寻常,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她没有机会开口,但是这会儿,天色已亮,她可以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画眉撑着酸疼的身子,起身梳洗了一番,才换了衣裳出门。 她走遍整座宅邸,问过所有人,却没有人知道夏侯寅的下落。她微蹙着柳眉,来到人来人往的粮行,却还是寻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管事。」她转过头,询问正忙着点收红豆的管事。「虎爷出门了吗?」 管事连忙搁下工作,走到她面前报告。 「是的。」他低着头,仔仔细细的说道:「虎爷今儿个一早,就跟二夫人一块儿出门了。虎爷交代,这趟是要去芦城谈一桩事情,快的话三天,慢的话五天,才能回来。」 画眉微微一愣。 这件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夏侯寅从未跟她提过,将要出远门、数日不归的事情。他更从未跟她提起,将要带着董洁,在外度过数夜的事。 「虎爷还交代了什么吗?」她又问。 管事仍是低着头。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那就是说,他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给她。 不论是将出远门,却半个字未提;或是带着董洁,离家数日;还是没有留下口信给她。这些事情,以往都不曾发生过。 她想问的问题,都来不及问出口,他却又留下了更多的疑问。 一阵寒风吹来,站在粮行前的画眉,蓦地觉得好冷好冷。 比起昨日,今日似乎又更冷了。 这一天,梅园里的梅树,也落尽了最后一片叶。 第五章 正文 第五章 冬季从那天开始了。 直到第六天的清晨,画眉仍没见到夏侯寅的身影。 他这趟远行,超过了预定的时间。她昨夜无法入睡,不安的等到破晓,天亮之后,她开始忙起家务,却总不时会注意天光,端详着时辰。 直到接近晌午,管事才让丫鬟前来传达,她先前订制的桌子,王家老师傅已经如期完成,今日特地送了过来。 正在镜前装扮的画眉,穿上丫鬟递来的外裳,才好抵御外头的寒风。 外裳是柔软细密的羊绒,取小羊羔最柔、最软的颈下毛织成,染成柔柔的蓝色,领口还缀了一圈雪白的狐毛,是新婚初期,他为了畏寒的她,特别请人裁制的,只要一穿上,就能隔绝冬季的严寒。 系上外裳的丝带,她走出梅园院落,来到大厅里。 厅上搁着一张百寿卷头桌,用料是乌木,属于上品,极为珍稀。而寿桌上的雕工更是精致绝伦,虽然造型俭朴洗炼,但架构严谨,榫卯精密合宜,再配上乌木的细腻木纹,不但珍贵且大器。 画眉低下头,仔细瞧着这张百寿卷头桌,不由自主的赞叹着。 「王老师傅的手艺,果然是南国第一,这张卷头桌堪称珍宝,足以流传后世了。」 王老师傅那张老脸,好不容易露出一丝笑容。 「妳能满意就好,我就算交差了。」他是个粗人,说话不懂拐弯抹角。「要不是看妳诚意足够,这张卷头桌又是要送给城西那个卖布的,这笔生意我才懒得接呢!」 城西的杜姓布商,长年乐善好施,声誉极响。今日,是他的寿诞,有交情的商家们,都会前去庆贺。 画眉对着老人家,优雅的一福身。 「那画眉算是借花献佛,先谢过王老师傅了。」 「不必了,现在这年头,好人不多。那个家伙多活几年,能多做几件好事,这就够了。」他年纪大了,性格又古怪,这几年几乎不再动手,是画眉诚心诚意去请托了数次,他才又拿起刀凿。「我说,这货妳满意吧?」 「是。」 「那就快拿银两来,老子好去买酒喝。」 「是画眉疏忽了。」她连忙招手,唤来管事,请管事领着老人,到帐房去领银两。「记得,多包份红包给王老师傅。」 「不用了,讲好什么价钱,就是什么价钱,老子不收什么红包。」说完,王老师傅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老人家的古怪脾气,画眉也不以为忤,她淡淡一笑,轻抚着面前的木桌,愈看愈是满意。 「去拿上好的红绸来,包好这张桌子,再用一指粗的金葱红绳,打个寿字结,搬上轿子,由我赴宴的时候亲自送过去。」她轻声吩咐着,端详着厅外天色,暗忖该是要出发了。 昔日,若有重大宴席,而夏侯寅因为生意繁忙,未能出席时,总由画眉代表前去。 她等了一会儿,直到管事再回到大厅,才轻声吩咐。 「替我备轿吧,等虎爷回来,就告诉他,我去了杜府的寿宴。」 管事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却又很快的恢复过来。他恭敬的拱着手、低着头,用镇定的语气说道。 「夫人,虎爷已经带着二夫人,前去杜府赴宴了。」 她一愣。 「虎爷回来了?」他回来了,却甚至没有通知她一声? 「是。」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个一早就回来了。」管事镇定的回答。「粮行里生意繁忙,虎爷回来后,忙了好一会儿,没有时间入府歇息。」 「虎爷没有梳洗就出门了?」 「二夫人已替虎爷稍微梳洗,换过衣装后才出门的。」 董絮为他梳洗? 董絮为他换装? 诧异,以及某种陌生的情绪,一块儿涌上心头。画眉力持镇定,在心中说服自己,只是因为时间急迫,也为了掩人耳目,夏侯寅才会让董絮接手,做了这些原本都该属于她的工作…… 话说回来,既然他已经带着董絮,去赴了杜府的寿宴,那么她就没有必要再去了。 「将这张百寿卷头桌送去杜府,就说是虎爷备妥的祝寿贺礼,只是出门时,一时忙得忘了。」她看着外头的天光,慢条斯理的说道。 「是。」 她轻盈的起身,想着再过几日,就是某个富商夫人的生日。那位富商跟夏侯家合作已久,贺礼也得仔细的挑选一番。另外,这几日夏侯寅不在,她对帐册的过目,比平日更加严谨,昨日确认过的帐册,她今日还得再过目一次才行。 才走了几步,画眉又回过头来,慎重的交代道:「等虎爷回来,请跟我说一声。」 「知道了。」 那日,一直到二更过后,夏侯寅才回来。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在屋内久候的画眉,立刻站起身来,为他开了房门。 屋外冷寒,才一开门,一阵冷风就陡然袭来,冷得她手脚凉透,身子不由自主的一缩。 「虎哥。」她轻唤一声,迎上前去,闻见他身上浓浓的酒意。 月光下、寒风里,夏侯寅瞇起眼,望着她时嘴角噙着笑,跨步走近屋子。 「怎么还没睡?嗯?」他问。 「知道你今日回来了,所以就等着。」 「往后就早些睡吧,别再等我了。」 她没有答话,却固执的轻轻摇头,陪着他穿过蝴蝶厅,伺候着他坐上床榻,才为他脱下衣袍。 衣袍上的结,不是她亲手结的,所以解开时多花了一些时间。 「怎会比预期行程晚了一日?」她轻声问着,视线不由自主的,盯着他衣袍上的结,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又悄悄溢出了一些。 他回答得从容不迫。 「芦城这几日风雨不停,道路泥泞难行,才会延迟一日才回来。」 「既然回来了,怎没通知我一声?」 他笑了笑,倾身望着她,挑起浓眉。「生气了?」 「画眉怎么敢?」她淡淡的说道,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他。 宽厚的大手,轻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转过脸来,幽暗无底,甚至看不穿情绪的黑眸瞅着她,嘴角仍有笑,表情还是那么温柔。 「粮行里生意繁忙,我迟了一日回来,有不少事情非处理不可,所以才没进屋里来。」 「那么,虎哥这趟出门,怎也没跟我说一声,好让我帮你收拾衣物?」想起他那日的不告而别,她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这桩生意来得匆忙,又不能不接,我也是前一日才决定,要亲自去一趟芦城。」他注视着她,表情跟眼神,没有丝毫的改变,声音甚至更温柔。「那日,我看妳还在睡,猜妳大概累坏了,想让妳多睡些时候,所以才没有唤醒妳。」 夏侯寅的说法,周密得没有一丝破绽。身为妻子的她,虽然从他寻常的言行中,嗅出些许的不对劲,但那种感觉太过细微,细微得仿佛不存在,细微得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轻咬着唇瓣,不再言语,只在明亮的烛火下,重复多年来伺候他的每个动作。 为他解下衣袍、褪去鞋袜,仔细收妥后,再将毛巾浸湿在已反复加温过数次的热水中,取出后再拧干。 温热的毛巾,擦拭着他的双手,从指尖到掌心,没有半吋遗漏。她伺候着他洗脸,按摩他宽阔的肩。 她动作轻柔,仔细的擦拭着,心里却感觉得出,夏侯寅其实有话没说。这亲密的仪式,因为他刻意隐瞒的某些事,让她与他之间,多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除了体贴她,想让她多睡些时候,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才让他改变了数年来的惯例。 只是,他既然已说了这个借口,她就算心中有疑惑,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替丈夫解下外衣后,她站在他身后,解开他的发带,再用乌木梳子,一绺又一绺的细心梳理着。 背对着她的夏侯寅,突然开口,徐声交代着。 「从明日开始,妳把一些生意上该注意的事,都教给董絮,直到她懂为止。」 拿着乌木发梳的小手,略略一停。 他又说道:「我带着她在外走动,她却对生意的事情一窍不通,日子一旦久了,怕也会被人看出破绽。」 「虎哥指的是,一些商场上的进退应对吗?」 「不只那些。」 她捏紧发梳。「还有呢?」 「先教会她怎么看帐本。然后,再将家里头各类货物的审核方式、出产地、运送方式、来往商家,全数都教给她。」 那就是她在夏侯家里全部的工作。 望着丈夫的背影,她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动弹。白嫩的小手,将乌木发梳捏得更紧,直至关节处泛白。 半晌之后,她才回答。 「好。」 之后,画眉开始教导董絮。 董絮虽然年轻,但是聪明伶俐,不论任何事情,都是一教就会。不过半个多月光景,她已将粮行内外大小事,全都学得熟透,就算有些小事,交由她独自处理,她都能处置妥当,不出半点差错。 这段时间里,夏侯寅出门的次数,也比以往来得多。 未告知她去处、未告诉她出门的时日,已渐渐成为常态。不论大小宴席,夏侯寅也不再要她陪同,都是带着董絮出门。 某日,画眉在大厅里头,交代着管事,要为沈家即将出嫁的姑娘找个能工巧匠,做套精致的首饰时,董絮恰巧在这时走了进来。 她在门外,已听见画眉的声音,一进门时就笑着说道:「姊姊,您别忙了。沈家姑娘的贺礼,虎爷已经交代我去处理了。」 「喔?」 「我早已预备了一套绣工精致的轿帏,这会儿绣娘们正在赶工呢!」董絮轻声细语的说道,神态从容,跟昔日怯生生的模样,早已截然不同。「若是姊姊不放心,我今晚就请绣娘们,把轿帏拿过来,先让姊姊过目。」 「不用了,这事交给妳就好了。」 「是。」董絮笑着,衣着素雅,却都是上好的料子。她走近几步,又开口道:「这类备礼、送礼的琐事,肯定耗去姊姊不少心力,往后都由我处理,姊姊才能轻松些。」 「这事是虎爷的意思?」 「是。」董絮弯着唇,笑得如沐春风。「对了,姊姊,虎爷说,有座云石屏风搁在阁楼里,他想拿出来搁着,但阁楼钥匙在姊姊这儿,他嘱咐我过来,跟姊姊拿钥匙。」 夏侯家的阁楼里,搁着无数珍宝。阁楼的钥匙,原本由夏侯寅亲自带着,从不离身,是成亲之后,他才慎重的交付给她。 那不仅仅是一串钥匙,而是代表着,他对她全心的信任。 如今,他竟要她把钥匙交给董絮? 搁在桌沿的小手,有些儿轻颤。 「姊姊?姊姊?」董絮还在唤着。 「钥匙搁在房里。」 董絮露出困惑的神情。 「但是,虎爷说,钥匙一向是在姊姊身上的。」 「今日太忙,一时忘了。」 「喔,那……」 「妳先去回复虎爷,说我等一会儿,就亲自拿过去。」画眉说道,镇定如常,甚至还能挤出微笑。 「是。」董絮福身,灵巧的退了下去。 厅外的天色阴霾,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让人的心情,也莫名的沉重了起来。 画眉坐在原处,小手探进袖中,摸着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没错,钥匙是在她身上,但是她却不愿意交给董絮。 在她心中认为,交出钥匙,仿佛也就是交出了某样,更重要的东西。 一股难忍的冲动,逼迫着她站起身来,匆匆往外头走去。那些搁在心头的不安,已经愈来愈沉重,几乎要让她无法负担。 寒风阵阵,她行色匆匆,忘了披上外裳,被冷风冻得粉脸微红。走到粮行内时,她的手脚已经冷得像冰。 管事一见到画眉,立刻迎上前来请安,表情却有些心虚,视线甚至刻意的避开。 「夫人,气候冷寒,请多添件衣裳。」 「谢谢管事。」画眉勉强笑着,心里蓦地一闪,又想起某件事情。「管事,请问你,昨日的帐册呢?怎没瞧见你送来?」 管事的头垂得更低。 「呃……那个……虎爷说,帐册以后就送到二夫人那儿,由二夫人过目即可。」 画眉的脸色,蓦地变得雪白。她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阵晕眩袭来。 她手上的工作,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转交到董絮手中了。 管事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转开视线,继续转述着主子的吩咐。「虎爷交代,要让夫人您休息一阵子,别再为这些事操劳。」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样,刺得画眉的心一阵一阵的痛。她双手交握,握得好紧好紧,心里浮现了一个最可怕的猜测…… 仅仅是猜测,她就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妳怎么这么傻啊? 她想起那些元配们的话。 男人啊,总是喜新厌旧。 她不愿意去回想。 不是吗?有了新的,他就会忘了旧的。 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起。 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虎爷对那小的可疼爱极了,不论到哪儿都带着她。妹子,妳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难道都不觉得委屈吗? 这会儿妳还笑得出来啊? 现在会笑,再过不久,只怕欲哭无泪呢! 一句又一句的话语,在她脑中回荡。她连连吸气,设法平静下来,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一切只是自己在胡思乱想,虎哥他不会…… 粮行外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她紊乱的思绪。她本能的抬起头来,赫然瞧见董絮……跟她的丈夫…… 夏侯寅牵着董絮的手,低下头来,对她笑得好温柔、好温柔。他低下头,亲昵的靠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她羞红了脸,脆声甜笑着。 粮行内外人来人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包括画眉! 她无法转开视线,眼睁睁看着夏侯寅温柔的注视着董絮,伸手将她落在额前的发丝,轻轻撩到耳后。然后,再抬起她的下巴,细心的拉拢她的狐裘,一副嘘寒问暖的模样,就怕她会冷着了似的。 宽厚的大手,握着软软的小手,体贴的扶着董絮,坐进一旁等着的轿子。入帘之前,两人还相视一笑,而后,他起身入轿,那修长的身影也消失在帘后…… 画眉的双手,交握得更紧,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是演戏、那是演戏、那只是演戏……事实并非她所看见的那样,他们只是在演戏…… 她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在心里反复这么告诉自己。 冬至,气候最冷。 夏侯寅对她的态度,也逐渐改变。 他的表情依旧温柔,对她说话时,口吻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只是,他出现在她眼前的时间,就像是入冬后的白昼般,一日比一日更短,就算真的见着他,她也能感觉出,他的眼神变了,再也不是往日的模样…… 她想问,也知道该问。 却不敢真正开口去问。 画眉咬着唇,想自嘲的笑笑,却挤不出半点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嫁进夏侯家八年,她早已忘了,什么是「不敢」。直到现在…… 窗外寒风阵阵,不断呼啸着。 而厨房里头,因为忙着伙计与奴仆们的晚膳,生了几堆的火。大厨跟二厨,吆喝着帮忙厨务的小厮,挥舞着大杓子,在翻炒着铁锅里的菜肴,还大声嘱咐着,要注意那几锅人参鸡汤的火候。 冬至这一日,夏侯府里总是加菜,多炒几道好菜,再用上好药材,熬上几锅的鸡汤,替府里的人补补身子。 偌大的厨房里,辟开一处角落,生着一炉火,火上有着一锅汤。 微红的炭火,熬着瓦锅里的汤,鸡汤微微滚动,冒出阵阵香气。画眉亲手挑选材料、亲手挑了药材,还亲手熬了这锅汤。 这是每年冬至的惯例,她总会亲自下厨,熬一锅好汤,为他暖身也补身。夏侯寅也会推却所有应酬,回到梅园深处的院落,与她静静独处,享用她亲手熬的汤。 虽然,这段日子以来,有太多事情纷扰着她的心思,但她仍没忘了这个惯例,一早就挽袖下厨,将一样样材料洗净切块,再倒入瓦锅里。 她花了几个时辰,煮汤、熬汤,将浮在汤上的浮渣,小心翼翼的捞除,直到鸡汤内没有半分杂质,舀进瓷碗里时色清如水,才算大功告成。 「熄了炉火,再把鸡汤送回屋里去。」她搁下杓子,双肩已因为久站,而有些酸疼。 丫鬟连忙上前,双手垫着厚棉布,才端起香味四溢的瓦锅,迈步离开厨房,往梅园的方向走去。 画眉提着袄裙,又对大厨吩咐了几句,才离开厨房。 心中的紊乱思绪,剪不断、理还乱。她愈想愈是心乱,心中暗暗下了决定,非得抹去「不敢」二字,趁着今晚鼓起勇气,对着夏侯寅把一切问个明白。 夜色掩落,她先去了大厅,寻找着整日都没见着的丈夫。。 只是,大厅里头,不见夏侯寅的踪影,只有总管指挥着奴仆,擦拭着大厅里的精致家具。 「小心点,这桌面是好漆,擦时可别用力,得要轻。」总管嘱咐着,看不惯奴仆的动作,索性抢过抹布,亲自动手。「瞧见没?这种力道才——啊,夫人!」他丢下抹布,连忙迎上来。 「虎爷回来了吗?」 听见画眉这么问,总管的表情有瞬间古怪,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恢复自然神色。 「虎爷傍晚时分就回来了。」 「是吗?」画眉咽下叹息,在总管面前,勉强挤出笑容。「该用晚膳了,我却寻不见他。」 「呃……」 「总管可知道,虎爷在屋里哪处忙着?」 「这个……这个……」总管满脸为难。 「若是总管不知道也无妨,画眉……」 「夫人!」总管冲动的开口,咬了咬牙,才一口气说了出来。「夫人,虎爷还没日落前,就已经跟二夫人进了屋。这会儿应该是……应该是……应该是还在二夫人房里……」 画眉的身子,微微一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开口说话。 「谢谢总管,我知道了。」 说完,她转过身去,避开总管同情的眼光,独自往宅子的深处走去。 还没走到梅园,她远远的就瞧见光亮。 再走近一些,她才发现,那光亮并不是来自于梅园的院落,而是旁边那处,董絮居住的雅致院落。 光亮与笑声,从窗棂里飘了出来。 她站在纳妾那日,夏侯寅进屋时,她在屋外等待的那株梅树下,静默无声的等了一会儿。 他没有出来。 半晌之后,她转身走回梅园里的院落,推开屋门,进了屋内。 丫鬟将瓦锅摆妥后就离开了,桌上还搁着两人份的餐具,以及四样小点、四样小菜,还有应景的暖暖甜汤。 画眉在桌边坐下,望着桌上的瓦锅。 或许,他待在董絮那儿,是因为有事要交代。 或许,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回来了。 或许…… 或许…… 或许…… 她等着等着,直到瓦锅里的热汤,逐渐凉透。 屋子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 她伸出双臂,环抱着自己,觉得好冷。 入冬了,难怪会这么冷。 贴心的丫鬟,为她准备的热茶早已凉了。而先前用铁熨烫过的被窝,这会儿不知还剩几分的余温?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注视着不远处的灯火,觉得不但手脚发冷,就连胸口也是冷的。 那一晚,夏侯寅没有回房。 天际开始飘雪了。 第六章 正文 第六章 那个冬天特别冷。 冬至之后,夏侯寅不再踏入梅园。 每株梅树上,都结着无数花苞,雪花一阵又一阵的飘落,积累在枝头,然后无声的碎落。 整座梅园静得出奇。 已无事在手的画眉,偶尔会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杯茶,望着含苞未放的梅树、天际飘落的白雪,以及梅园里头,那层没有任何足迹的积雪。 冬至那天过后,她的心就像是被掏空了。胸口的那个洞,被寒冬的冷风一吹,冷得麻木了,冷得几乎忘了痛…… 只是几乎。 每当日落后,不远处的精致院落里亮起灯火时,她才会感觉到,自己其实还有心,而那颗心正像是要被揉碎般,一阵阵的痛着、疼着。 冬至之后,除夕之前,夏侯家还有件大事。 夏侯寅的生辰是十二月二十六,每年的这一日,夏侯家总会摆上三桌宴席,宴请来往的商家。这一天,亦是凤城商界在年前的第一等要事,商家们总会费尽心思,多方打听,想知道今年的寿帖名单上,是多了谁,又少了谁。 夏侯家来往的商家,不知有多少,但能吃得这场宴席的,却只有二十多人。商家们心里有数,能收到寿帖,就代表夏侯家的另眼相看,有幸受邀的商家们,莫不引以为傲。 大雪纷飞的某一日,她突然想起,夏侯寅的生辰将近,又该是草拟寿帖名单的时候了。 她走出梅园,到了大厅里,才派丫鬟去唤管事进来。 没一会儿功夫,管事就匆匆忙忙赶来。为了早些赶到,不让画眉久等,他舍下回廊不走,直接穿过庭院,冒雪赶来,踏进大厅时,满头满肩都是白雪。 「夫人,请问有什么吩咐?」 「虎爷的寿辰近了,你把今年往来的商家名册,全拿来给我。」画眉静静说道,有条不紊的交代着。「寿帖的红纸就沿用往年,你尽快去备妥了,帖文由我来拟──」她停了下来,看出管事的表情有异。「怎么了?」 「夫人,寿帖之事,已经全都处理好了。」管事咬牙回答。 「处理好了?」 「是的。」管事的头垂得更低。「虎爷已经与二夫人,一同拟好名单,昨日就将寿帖全都送出去了。」 「是吗?」她淡淡的问了一句,只有在膝头紧扣,微微颤抖的双手,泄漏了心中的情绪。 由她拟好宴席名单、决定帖文内容,是夏侯家历年来的惯例。只是,她早该知道,所有的惯例,都已因为另一个女人而破例。 「那么,宴席呢?」她问,将双手扣得更紧。 「虎爷没有吩咐。」 「我明白了。」那就是代表,宴席还是由她筹办。 就连寿帖的事,都已经交由董洁发落,为什么宴席却还是由她筹办?是因为,他出入都带着董洁,亲昵得不愿分开;还是因为,他舍不得青春幼嫩的小妾,珍宠得不让她踏进厨房里,去忙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类事? 画眉想着想着,嘴角微微勾起。 尽管如此,她的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只有痛。 寿宴那日,大雪从清晨开始,直下到黄昏时分,仍没有停歇。 街道上积了一层厚雪,商家们大多已经关门,更显得夏侯家的门前热闹非凡,受邀的宾客们纷纷到达,车辙与脚印留在积雪上,很快的就被另一层白雪覆盖。 大厅之内,布置得美轮美奂, 不论是桌椅、屏风,或是桌上的瓷盘瓷碗、乌木镶银箸,都是称得上无价之宝。这些东西原本收藏在阁楼中,一年之中,只有夏侯寅寿宴时,才会拿出来使用。 商家们一个个入座,忙着喝酒聊天,眼里也没闲着,一边端详着大厅里,无数价值连城的宝贝,对夏侯家的雄厚财力,更是又敬又羡。 直到商家们都到齐了,画眉走到主位前,举杯对着众人。 「感谢各位爷们,今日冒着风雪,来赴虎爷的寿宴。」她双手捧杯,面对商家们时,仍是浅笑盈盈。「虎爷工作繁忙,所以来迟了些,画眉先敬各位一杯,替虎爷向各位赔罪。」说完,她举杯,美酒沾唇,滑入口中。 然后,她就看见了。 夏侯寅撩袍走进大厅,他并未看向厅内,反而转过头去,露出温柔宠溺的笑。他伸出宽厚的大手,牵着一只白嫩的小手,带着年轻貌美的董洁,一块儿走进大厅。 画眉口中的美酒,瞬间变得苦涩,几乎难以下咽。 她一直知道,他们这些日子以来,总是出双入对,亲昵得舍不得分开。只是,再多的「知道」,都不比上亲眼见到时,来得更震撼、更心痛。 夏侯寅穿着黑缎红绣的袍子,而身旁的董洁,衣着用的也是同块料子,只是绣花更繁复精致,娇艳的海棠花绣在领口、袖口,花瓣粉嫩鲜妍,栩栩如生,衬托着她的脸儿更红润,胸前的那串珍珠项链,更玉润星圆…… 珍珠项链。 画眉看着那串珍珠项链,脸色苍白如雪。 一旁的商人,也瞧见那串珍珠项链,私下议论着。 「啊,那串珍珠美极了!」 「可不是吗?」 「我听说,那是虎爷耗费钜资,从宝德坊的所有珍珠中,挑出最好的一百零八颗串成的。」 「宝德坊的许老板,拍着胸脯保证,说这串珍珠项链,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是寻遍天下,也绝不会有第二条。」 「虎爷可真舍得啊!」 「为了心爱的女人,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商人们的话语,一句一句都飘进画眉耳里。 珍珠项链。 那串珍珠项链。 她认得那串珍珠项链。 我只是想宠妳。 他曾这么说过,然后费心的、仔细的,为她挑选每一颗珍珠。但是,事到如今,他却将那串珍珠项链,给了另一个女人。 珍珠项链不是她的。 他的心也不再是她的。 她杵在原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人走来,举起她为他挑选的瓷杯。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先罚一杯。」夏侯寅笑道,看了看身旁的董洁,深情尽在不言中。董洁羞红了脸,垂下小脸,也跟着罚酒致歉,分担了迟来的责任。 「今日天寒,多谢各位还肯赏脸,到舍下一聚。」夏侯寅搁下酒杯,对着众商家微笑。 「虎爷客气了。」 「是啊!」 「既然是虎爷邀约,咱们哪能不到?」 「多谢各位。」夏侯寅笑着,再度举杯。「那么,今晚就决定,不论宾主,都得不醉不归。」 众人应和着,也纷纷举杯,相互敬酒。夏侯寅敬完了酒,才挽着小妾一同坐下。 他们一同坐在她为他挑选的绣垫上。而他,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 她静静入了座,在偏厅久候的奴仆们,瞧见虎爷入座,全都不敢怠慢,立刻从厨房里端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道道搁上桌,美酒与佳肴,引得众人胃口大开,宴席上热闹极了。 画眉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她坐在夏侯寅与董洁身旁,就算不去看他们,却也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一句又一句的飘来,溜进她耳中。 「吃虾吗?」温柔醇厚的嗓音问道。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注视的,是另一个女人。那句体贴殷勤的问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董洁红着脸,噙着笑,轻轻摇头。「不吃。」 「怎么不吃?」 「有壳,怕脏了手。」 「这么挑食?」夏侯寅低头,靠近那张红润小脸,笑着逗问。「那蟹呢?吃不吃?」 「不吃。」 「也是怕壳脏了手吗?要是去了壳,只剩蟹肉呢?」 「还是不吃。」 「又不吃?为什么?」 「蟹太寒了。」董洁轻声细语,双手轻覆着小腹,神态更羞了些。 「的确,我早该想到。」夏侯寅点头,神情愉悦,伸手也覆着她的小腹,两人相视一笑。 画眉无法动弹。 她只能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她看着,他对另一个女人微笑。 她看着,他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她看着,他温柔的注视着另一个女人。 这不是在演戏。 他们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宠爱、呵护,如今都已全部易主。从踏入大厅后至今,他的视线甚至还不曾落到她身上。 温热的水雾,弥漫在眼中,热烫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几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尽力气,捏紧双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泪。 这是商场,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态,听着、看着,丈夫与另一个女人恩爱情浓……还要微笑…… 董洁舀了一碗汤,轻盈的起身,走到画眉面前。 「姊姊,请喝汤。」她恭敬温顺的说道,双手端着热汤,捧到画眉面前。胸前那串珍珠项链晃动着,一颗颗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绣上滚动,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突然之间,画眉只觉得,双手变得沉重无比。 她无法抬手,更无法去接那碗汤,就连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笑,嘴角却轻颤着。 「姊姊,汤得要趁热喝才行啊!」董洁又说道,无辜而温柔笑着,将那碗汤捧得更近了些。 商人们都在注视着她们。 画眉强忍着泪,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汤。谁知道,她的指尖才刚碰着碗,那碗汤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洁发出一声轻呼。 热汤翻倒,同时淋湿了两个女人的衣裙,董洁匆匆缩手,倒退几步,左手紧握着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娇小的身躯轻晃着,仿佛就要跌倒。 画眉站起身来,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么?!」 带着怒意的指责,如鞭子般抽来。夏侯寅挥开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将瑟缩的少女拥入怀中。 「虎哥……」董洁轻唤一声,偎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圆润诱人的下颚,双眼眨了眨,似有泪光。 那一声「虎哥」,唤得画眉心头欲碎。 「伤着哪里吗?」他问道,表情担忧,口吻焦急。 「没什么,只是稍微烫着了。」 「在哪里?我看看。」 董洁伸出右手,娇嫩的指尖有些微红。夏侯寅握着她的手,仔细的端详着,仿佛那碗汤,烫伤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画眉,眼里满是责备。 偌大的厅室也陡然安静下来,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静默不语,瞧着这一幕景象。 众人的沉默与注视,以及夏侯寅眼里的指责,仿佛利刃一般,残忍的戳刺着画眉。瞬间,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说道,声音微弱且颤抖着。「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着,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迈开颤抖的步伐,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大雪纷飞。 画眉几乎是逃回梅园里。 离开大厅时,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这里。 她要走。 不论走去哪里好,她只求能离开夏侯家。她再也无法承受,跟他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看着他们相互微笑、注视…… 她用颤抖的双手,撑着桌子,低垂着头,眼中的泪几乎就要落下来。 蓦地,脚步声响起,没一会儿,木门就被推开。画眉抬起头来,看见了夏侯寅。 这是冬至之后,他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 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阴沈的注视着她,表情愤怒,眼里有着比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绪。 「妳弄伤了她。」他开口就是责备。 「如果我真心想伤她,就不会弄得连自己也一身湿。」她武装起自己,镇定情绪,冷淡的回答。 他眯起双眼,看了她半晌,才徐声说道:「好,妳承不承认都无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笔直,直视着他的眼睛,努力不被他话中的暗示刺伤。「你丢下客人跟心爱的小妾,就为了追来责备我?」 「不。」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妳说。」 「什么事?」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宣布。 「她已经有了身孕。」 身孕?! 董洁有了身孕?! 一阵晕眩袭来,画眉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软倒。 董洁入府至今,不过才三个多月,他们是什么时候……他…… 「不,你不是这样的人……」她虚弱的摇头,就算事实摆在眼前,却还是难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我是。」 「那么,这八年算什么?」八年的恩爱夫妻,却比不上一个刚入府三个多月的妾。 难道,真的应验了那句「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夏侯寅的双眸,变得更深幽无底。 「我不是没给过妳机会。」他直视着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摇摇欲坠,全身颤抖着。 他又说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断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对不起夏侯家,却可以对不起我。」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对。」 她细瘦的双手,在桌面上紧握成拳,揪紧暗色花缎。他却还不放过她,继续说道:「我已经做了决定,要将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气。「那我呢?你又打算怎么安排。」 夏侯寅看着她,然后伸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上头是他银钩铁划的字迹,写着「休书」二字。 他要休了她?! 难怪,他先前会要她将所有商事教会董洁,还将那些工作,一桩桩、一件件的,从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让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无足轻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连休妻,也是步步为营,仔细推敲计划过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会对夏侯家,带来任何影响。 她早就该知道了。一切是那么的显而易见,而她却盲目到,愿意听信他所说的每句话,信了他的藉口。 所有的情绪,都被麻木取代了。画眉看着那封休书,没有落泪、没有哭闹,反倒异常的冷静。 她抬起头来,看着夏侯寅,并不伸手去接。 「念出来。」她要求。「我要听你亲口念出来。」 他面无表情的抽出休书,在眼前摊开,然后那曾经温柔关怀,偶尔会提醒她,记得添衣添食,别冷着饿着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书的内容。 「柳氏画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离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书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为她簪发的手,递出那张休书。 休书上头,早已按了他的指印。 她看着那封休书,久久无法动弹。 作梦也想不到,八年的恩爱夫妻,换来的竟是一纸休书? 她以为自己了解这个男人。 她以为他们心心相映。 她以为这一生一世,都会与他生死相随。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以为」。 是她咎由自取,引妾入室,怨得了谁? 「好。」她接过休书,忍着眼里的泪,甚至还露出微笑。「好。」她又说了一次,仔细摺好休书收妥,才从袖子中,拿出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 「这是夏侯家阁楼的钥匙,」她看着他,将钥匙搁在桌上。「还你。」 夏侯寅冷着脸,拿出一叠银票,以及一张船票,一同搁在桌上。他不去拿钥匙,只是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声调冰冷。 「这里是一万两的银票,还有船票,妳全都拿去,今晚就走吧!」他背对着她,声调比寒风更冷。「我不希望妳继续留着,免得再伤了她。」 「别担心,我这就走。」画眉抬起头,朝着他的背影,看了最后一眼。「船票我拿走了,但这些银票,你全都留着吧!」她拿着休书以及船票,其余什么也没拿,转身就往外走。 梅园里,名贵的梅花一株株静立着。 她走到一株梅花前,折下一段梅枝。当年嫁进夏侯家时,她就带着这株梅枝而来,如今她要离开了,也要将梅枝一并带走。 雪花一阵一阵的飘落,她踏过积雪,避开灯火通明的大厅,迳自朝大门走去。才走到门前,管事已经追了出来。 老人家的手上,拿着一柄伞,以及她平时天冷时会穿着的那件外裳。 「夫人!」管事喊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几道泪痕。「夫人,让我……让我……让我送妳出城吧!」 「不用了。」 「夫人……」 她自嘲的一笑。「我已经不是夫人了。」 「不,夫人永远是夫人。」管事坚持,固执的要替她披上外裳。「外头天正下着雪,您不让我送,至少也把外裳穿上。」 画眉淡淡一笑,不再拒绝,披上外裳后,又要往外走。 「夫人,」老人又唤,老泪纵横。「伞也拿去吧!」 「不用了。」她摇摇头,对着老人微笑。「管事的,此后可要保重。」说完,她就踏入茫茫大雪中。 雪一阵又一阵的下着。 年关将近,又已经入夜,大雪逼得行人早已全数走避。大道上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小小的脚印,在雪中印得很清楚。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她的胸口闷闷的疼着。 这心,会不会真的裂出血来? 雪花飘落,逐渐覆盖了足迹,她直视着前方,愈走愈远、愈走愈远,一次都不曾回头。 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第七章 正文 第七章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雪花从敞开的窗口飘进,落进夏侯家粮行的二楼,也落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他站在窗前,不畏风冷雪寒,静静的矗立不动,看着大雪之中,那纤弱的身影愈走愈远。 他看着她离去,清朗的面目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星眸,在她踏出夏侯府后,才卸下重重伪装,泄漏出五内俱焚的剧痛。 管事走上二楼,来到他身后,还用手擦去泪痕,哽咽的开口。 「虎爷,夫人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夏侯寅没有回头,仍注视着雪地里,她逐渐消没的背影。 「是。」 「派人跟上。」 「已经跟上了。」 「别让她出事。」 「知道了。」 始终站在角落的董洁,神情不舍,眼里也有泪。她望着窗外,心痛如绞,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虎爷,真的非得这么做吗?」 这段时日以来,夏侯寅的吩咐,她全数照做,不曾质疑。但今天晚上,当画眉真的离去时,她几乎无法承受心中的自责。「虎爷,或许,您现在追上去,跟夫人解释清楚,就还来得及……」 「不,」夏侯寅摇头,「来不及了。」 只要能保住画眉,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的确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太了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该怎么做,最能让她心寒、最能让她心痛、最能让她心死…… 曾经,他想将她护卫在怀中,一生一世。 但是,如今当他的胸怀已不再安全,他别无选择,只能狠下心,用尽所有方式,逼得她离开。 风雪飘扬,一阵又一阵。 夏侯寅的肩头,堆了一层薄雪,冰冷的雪水,被他的体温融化,浸透黑色的衣裳。寒风刺骨,而他就这么站在原处,专注的注视着、远望着,直到画眉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 然后,他握紧双拳,表情森冷的转身,大步离开窗口。 她走了。 而他,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深夜。 码头旁的驿站里寂静无声,画眉独自一人,坐在大厅角落,静默得仿佛要融入夜色中。 驿站虽然简陋,但是关上门窗后,还能遮蔽风雪,大厅中央烧着炉火,让留宿的旅人们取暖。 大部分的商旅,身旁都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画眉孑然一身。 她所有的行李,就是怀里那封休书、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以及手中的船票。 温暖的烛火,照亮船票上的字迹与商印,目的地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那座城。 夏侯寅不愧是个商人,不但平日里头,打点来往商家时,花费银两绝不手软,就连打发她这个下堂妻,他也没有吝啬。虽说,那一万两银票,她并没有收下,但是细看手中的船票,就可知道,他在这方面也是砸下重金。 这张票可是整条运河上最顶级的北云商队的船票,所买的舱房,也是整艘船中最舒适、最豪华的,船上甚至还有小厮与丫鬟,随时关照旅客的需求,照料三餐饮食。 他所买的,也是船期最近的船票。 看得出来,夏侯寅的确是迫不及待,希望她快快离开凤城。只要坐上那艘商船,不到十天的光景,她就能回到娘家。 画眉反覆看着船票,从深夜,到了天明。 天亮之后,雪仍未停,驿站逐渐热闹了起来,停在码头旁的一排商船,传来响亮的吆喝声,船员们忙着把货物,从岸上扛入舱内。 驿站外头,聚集了不少小贩,卖着热呼呼的吃食,食物的香气飘进驿站里,商旅们一个个醒来。 有的就提了行李,到外头光顾小贩,在临时搭的棚下,喝碗热腾腾的粥。有的则是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吃着,等填饱了肚子,就准备搭船出发。 年关将近,返乡的商旅不少,为了赚饱荷包,过年期间商船照样航行,码头上人来人往,甚至比平时更繁忙,地上的积雪,都被人们踏成了冰。 画眉拿着船票,找到了船队,靠着船员的指点,找到了在码头旁、小棚下,正拿着毛笔、捧着册子,忙着点货的船老板。 瞧见那张船票,船老板双眼发亮,立刻知道是贵客来了,连忙搁下笔,迎上前来亲自接待。 「这位夫人,请在这里稍待一会儿,等船舱里整理好,我就派人护送夫人上船。」他笑容满面,殷勤的说着,还回头吆喝:「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谁,拿张椅子过来。」 「不用了。」 「夫人您别客气,天这么冷,让您在这儿等着,就已经是我的不对了。」他回头又喊:「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谁,快把火炉也搬过来,别让夫人冻着了。」 「船老板,不用忙了。」画眉语气平静,轻声说道:「我是来退这张船票的。」船老板转过头来,原本的笑脸,瞬间都变成了愁容。他诚惶诚恐,几乎要冒出冷汗,急忙问道:「夫人,是不是小的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惹恼了夫人……」 「不是,船老板请别误会了。」她淡淡的解释。「只是我想去的,并不是这个地方。」 考虑一夜之后,画眉决定,她不回娘家去。 爹爹与娘亲,早在她出嫁之前就已经过世,如今当家的是哥哥与嫂嫂。娘家也是经商,几代经营也稍有规模,当初能攀得夏侯家的亲事,兄嫂乐得四处张扬炫耀,就怕别人不知道,柳家与夏侯家成了姻亲。 兄嫂爱面子,她在娘家时,就深深感受过了。如今,她被夏侯寅休离,兄嫂恐怕也不乐意见到她。 船老板端详着画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那么,请问夫人,您是想去哪儿?」 她不答反问: 「您船队的船,最远到哪里?」 「赤阳城。」 她听过那座城。 那是南国最南方的一座城,以气候炎热闻名,因为在运河最末端,又邻近海滨,是南国与异国接触的窗口,城内商业贸易繁荣,人口有数万之多。 那座城离她的娘家很远,离凤城更远。 「好,那么,就改去赤阳城。」她下定决心。 「但是,夫人,去那里的是货船啊!」 「货船就不载客吗?」 船老板露出为难的表情。 「货船是有载客,但是……但是……」船老板欲言又止,看着眼前这位,虽然没有行李,也没有奴仆陪伴的女子。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对方肯定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但是什么?」画眉极有耐心的问。 「呃,货船里的设备,难免简陋了些,怕夫人坐得不舒适。」 「无妨。」她的语气柔和,却也坚定,让人无法拒绝。「只要船老板替我安排,在船上有个小舱房可住,三餐供食,这样就够了。」 船老板踌躇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的点头。「好的,我这就替您安排,将船票退换。」 「多谢船老板。」 「应该的、应该的。」船老板连声说道,收下画眉递来的船票,然后转身从小棚下的桌子上,拿起算盘滴滴答答的算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他算得了一个数目,从抽屉里取出一笔银两,小心翼翼的包妥,才连同新的船票,一同递给画眉。「夫人,这是换了船票的差额,请您点一点,看看是否有误。」 她收下船票,以及那包银两,轻轻摇了摇头。「我信得过您。」将银两纳入袖中后,她抬头问道:「请问船老板,我什么时候可以登船?」 「啊,现在就可以。」船老板仍是不敢怠慢,拿起桌边的伞,亲自为画眉撑伞挡雪。「我这就护送夫人过去。」 那艘货船,排在码头的最后方,船身巨大,却毫无装饰,没有华丽的外观,但结实而牢靠,看得出虽然航行已久,仍被照顾得很好。 货船上搭了船板,连接码头岸上,船员们扛着货物,来来回回的忙着,瞧见画眉时,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船老板护送着画眉登船,特地跟船长的妻子嘱咐,要好好的照顾,又亲自带着她,走下船舱去看了舱房,确定舱房虽小,但也洁净整齐。 货船里的设备,到底不如商船,船老板倒比她还谨慎,到处看了看,派人下船去,张罗了一些船舱里没有的用品,然后才恭敬的道别。 临走时,他将伞也留下了。 画眉在舱房里待了一会儿,先取出怀里的梅枝,搁进水盆里,直到船身微微震动,外头传来呼喝声,确定货船即将启程时,她才拿着那把伞,走出舱房,来到了甲板上。 不论是船板或缆绳,都已收起,船工们各司其职,虽然忙碌,却也井然有序。 巨大的货船缓缓的、缓缓的,离开码头。前方不远处,覆盖在白雪中的凤城也同样缓缓的、缓缓的,逐渐离她远去。 天寒地冻,码头内的河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当货船移动时,把河面的薄冰撞碎,碎冰在船下嘎嘎作响。 画眉撑着伞,在雪中站着,看着凤城。 然后,她从衣内暗袋,拿出一个荷包。荷包上头,用着红色的绣线,绣了精致的虎纹。 她伸出手,将手里的荷包,扔出船去。精致的荷包落在碎冰上,一时还沈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陷入水中,被河水淹没。 一旁船长的妻子,只瞧见荷包掉下船,也没瞧见是怎么掉的,急呼呼的就跑来,连忙喊道; 「啊,夫人,您的荷包掉了!」 「不是掉了,是扔了。」画眉静静的答道。 「是吗?就这么扔了,可惜了呢!」 「不可惜,」她注视着凤城,轻声回答:「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说完,她离开甲板,转身走下船舱,将渐渐远去的凤城,以及那个落水荷包,从此都抛到脑后。 货船在大运河上,航行了二十日,才到达南方的赤阳城。 虽然年节已过,各行各业都已开工,赤阳城里却仍嗅得出一丝丝的年味,家家户户的门前,贴的大红春联,上头的金粉都还闪闪发亮,不少人忙完了年节,就要准备元宵灯会,灯笼行的师傅,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画眉下船之后,就在船长妻子的介绍下,找到一间不大的客栈,作为暂时栖身的地方。 她本就纤弱,加上变故之后,那双清澈的双眸眼里,总是盈满愁云,更是让人一瞧见就要心疼。不论是遇上谁,都会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急着要伸出援手,尽力帮帮她。 知道她在赤阳城里,人生地不熟,客栈的老板娘体恤她,给了她一间最清静的客房,还悄悄压低了租金。 不但如此,就连画眉的三餐,老板娘也关照到了。元宵节当夜,老板娘甚至还煮好了元宵,亲自送到她房里来。 房门外传来轻敲时,画眉正在床榻上休息。 这阵子她总是感觉倦,连白昼里都贪睡,睡得多且沈,就算是醒来的时候,也还是觉得累。 就连今晚,上元佳节,赤阳城里处处花灯高悬,花市灯如昼。人们的欢笑声,从窗口流泄进来,他们嬉闹着、猜着灯谜,男男女女走过窗下。 窗外热闹的节庆,像是与画眉全都无关,她还是在小房间里,因为身体不适而虚软着。 敲门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她才有力气撑起身子,勉强走到门边,替老板娘开了房门。 门才刚打开,老板娘瞧见画眉,立刻就惊呼出声。 「啊,妹子啊,妳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她连忙走进房里,搁下那碗暖呼呼的元宵,再挪动富泰的身子,俐落的转过身,伸手扶着画眉坐下。 「大概是前阵子搭船,一时累着了,这会儿还恢复不过来吧!」画眉虚弱的笑了笑。 「这样不行啊,我瞧妳今天像是什么都没吃。」 「大概是水土不服,所以没胃口。」 「不行,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会更软下去的。」老板娘猛摇头,把桌上那碗元宵,推到画眉面前。「我煮了些元宵,妳也尝尝吧!」 「谢谢。」 画眉轻声道谢,拿起调羹,舀了一颗颗软润圆白的元宵,凑到唇边,却还是食不下咽。 这阵子以来,她吃得很少。 并不是因为盘缠不够。她在船程中,脱下外裳时,才发现外裳的暗袋里头,有着一包珠宝。那些珠宝,全是她在夏侯家时配戴的首饰,里头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妆,另一部分则是夫妻恩爱时,夏侯寅买给她的礼物。 或许,是管事担心她往后的生活,所以才把这包珠宝,偷偷搁进她的外裳里。 来到赤阳城之后,画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的珠宝当掉,换成一笔为数可观的银两。 严重影响她食欲的,是她的身体状况。 坐上货船,离开凤城没多久,她就开始呕吐,不仅是进食,就连喝水她都会想吐。 她心里猜想,该是自个儿太过娇贵,一时之间还不习惯这种舟车劳顿、路途遥远的旅程,才会晕吐得这么厉害。 谁知道,下了船之后,呕吐的状况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更严重了。 闻着食物的香气,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汤,甚至连元宵都还没吞下肚,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温温的液体,从胃部窜出。 她只来得及推开汤碗,接着就弯下身,难受的开始呕着,呕出了那口甜汤,空虚的胃部,还不肯放过她,一阵阵的痉挛,逼着她呕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下来。 「来,先擦擦嘴。」老板娘守在一旁,满脸担忧,急着递上毛巾。「等会儿再漱个口,才会清爽些。」 虚弱不已的画眉,伸出微颤的小手接过毛巾,看见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费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这么客气做什么?只不过是一碗元宵嘛,楼下还有一大锅呢!」 画眉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老板娘那张圆呼呼的脸,则凑到她的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愈看愈是眉头深锁着。 「不过,妹子啊,妳吐成这样,实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板娘顿了一下,虽然猜出了个底,却又不好明说。「我看,妳明天还是去让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请回来,让他来瞧瞧妳。」 画眉叹了一口气,总算体会到,南方人的热情以及固执。看来,无论如何,她明日非得去看诊不可了。 「还是我去吧!」她挤出微笑。「出门走走也好。」 「对啊对啊,那大夫的药铺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长得斯文俊秀,医术也好得很呢!」老板娘热心推荐着。「妳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栈就往左走,走到了前头那间茶水铺子再右转,走几步路后,就可以瞧见了。」 「谢谢姊姊。」 有了这么详细的指引,以及这么热情的「推荐人」,画眉实在是推辞不了。第二天,她强撑着倦累的身子,在老板娘的注目下,走出客栈大门。 药铺子的确就在隔壁街,路途极近。 但是,就算这么近的路程,对现在的画眉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好不容易走到药铺子时,她已经脸色发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药铺子里头,正在低头抓药,无意中一抬头,瞧见了摇摇欲坠的画眉,立刻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扶着她进药铺子。 「夫人,您还好吧?」 虚弱不已的她,听见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弯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说错话,那青年有些尴尬。 「我是来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连忙说道。 画眉有些诧异。 她倒是没想到,备受老板娘推崇的大夫,竟会如此年轻。看他的样貌,年龄应该与她相仿。 「夫人请到这边来。」青年起身,领着她在一张桌边坐下。「请伸出手来,容在下把脉。」他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枕,枕中央已经凹陷,看得出他生意兴隆。 画眉将手腕,搁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觉得哪里不舒服?」青年一边替她把脉,一边询问道,不望端详她的气色。 「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只是倦累,时常呕吐,几乎无法进食。」 「这情况有多久了?」 「将近一个月。」 青年点了点头。「另一只手也请伸出来。」 画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着她的脉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后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有……有……有喜?」她重复这两个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没错,从脉象看来,夫人该是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着说道,还说了一句:「尊夫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丈夫上个月就死了。」她面无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尴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顾身子。」他离开座位,到了药铺子前,抓了几帖的药,用纸包仔细包妥,然后扎上细麻绳,才亲手交给画眉。「这是安胎的药。夫人气虚体弱,这阵子更要好好调养,这些药请早晚煎服,不可中断。」 画眉点了点头,拿出诊金,搁在桌上,然后提着那几包安胎药,如游魂般走出了药铺子。 她脸色惨白,如在飘荡般,慢慢的走回客栈,而后无声无息的走上楼,回到客房里头。 怀孕了。 她怀孕了。 她竟然在此时此刻怀孕了! 成亲数年,他们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却迟迟没为他们送子来,他甚至还用这个理由休了她,让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后,她这才发现,肚子里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画眉的双手,轻覆着小腹,那儿仍然平坦,看不出怀孕的迹象。她虚弱的闭上眼睛,倒卧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没有挪开。 如果是个女孩,该会是像她。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就会像是他──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如今却不愿提及、不愿想起、不愿梦见的男人。 孩子会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她抱着小腹,蜷缩着瘦弱的身子,独自卧在这极南之城,一间小客栈的客房里,身旁没有半个熟识的人。 二胡的音乐,从窗外传来,伴随着从远处飘来的歌声,歌声凄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才知其情, 娘怀儿三个月饮食无味,娘怀儿四个月四肢无力, 娘怀儿五个月头晕目眩,娘怀儿六个月提心吊胆, 娘怀儿七个月身重如山,娘怀儿八个月不敢笑言, 娘怀儿九个月寸步难前,娘怀儿十个月才离娘怀。 歌声唱着唱着,倒卧在床榻上的她,将身子蜷缩得更紧。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终于再也强忍不住,她抱紧小腹,自制崩溃,一串热泪终于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这泪,仿佛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这是她被休之后,首度落泪哭泣。 无声的哭泣,伴随着窗外的歌声,久久没有停歇。 第八章 正文 第八章 赤阳城的五月,艳阳高照,人人汗下如雨。 画眉本以为,自个儿只怕冷。谁知在这儿落脚后,才初夏时分,她就热得一身是汗,连夜里都要辗转许久,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她虽然已经搬出客栈,在两个多月前,用了部分银两,买下一座小小的院落,但是老板娘仍对她照顾有加,三天两头都往这儿跑。 生过五个孩子的老板娘,很有经验的告诉她,害喜时,身子会畏寒,等到害喜症状和缓,孕妇就容易觉得燠热难当…… 如今,画眉怀孕已经七个月了。 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腹中,渐渐的、渐渐的长大。偶尔,肚子里的孩子,活泼的伸伸腿儿,她就会轻抚着小腹,柔声跟孩子说话。 为了孩子,她必须振作起来。 虽然说,手边仍有不少珠宝,但是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一旦孩子出生后,开销势必会增加。 除了节流,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源。 赤阳城商业鼎盛,又在南方边陲,虽比不上凤城富丽堂皇,但是这个城市有着强烈的生命力,与北国的战争、朝廷的昏庸,都离这里太遥远。这儿的人们豪迈、不拘小节,城中时常看到异国的商人走动。 那日,夏风热如流火。 画眉撑着伞,遮蔽热烫的阳光,拿着手绢儿,在丫鬟的陪同下,租了一顶凉轿出门,前往港口附近的五羊大街。 这条街宽阔而笔直,邻近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哪一天,都是人潮汹涌。船员们在这儿消费、商旅们在这儿交易,本国人与异国人,在街上擦肩而过。 在赤阳城里待了几个月,画眉已摸清这座城,各类食衣住行的习惯以及需求。 她与生俱来、又被磨练得专精的商业直觉,让她精准的看出,五羊大街上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且,不但是有生意可做,利润还不低,要养活母子二人,维持小康的生活,可说是绰绰有余。 一个多月前,她在五羊大街上,发现一间歇业的店铺。 这里地段极佳,店铺里头格局方正、大小适中,用来开间餐馆,要是经营得宜,就能有丰厚收益。她来看过好几次,愈看愈是满意。 不但如此,就连附近的几间餐馆,她也一间一间去勘查,逐间去试吃,尝尝邻近餐馆的味道。 这几间餐馆,不论是环境、食材或是口味,都属中下。 画眉觉得信心满满。 这几个月来,她跟着客栈老板娘,在赤阳城内四处走动,早已摸清楚,该到哪里选购优惠而新鲜的食材。她已经找到一位愿意配合的厨师,凭着她的手艺,能熬些补身的好粥,做几道精致的菜肴,而厨师则是配合食材,依据当地人的口味,做出鲜美的吃食。 只是,万事具备,她却碰上了一个难题。 店铺的主人,不肯将店铺租给她。 不论沟通过多少次,店铺主人就是不肯点头。外柔内刚的画眉,当然不肯善罢干休,她顶着烈日,三天就登门拜访,试图说服对方。 走下凉轿,她用手绢儿,擦着额上的汗,先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接着才转身,走进一间银楼。 银楼里摆着各式珠宝首饰,成套的金饰,精致而耀眼,几乎要让人觉得刺眼。 画眉一路走到角落,对着一个抽着水烟的老人,福身请安。 「陈老板,午安。」虽然怀孕七个月,她的动作依然优雅如昔。 「嗯。」 老人继续抽着水烟,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从鼻子里头,哼出一个音,就算是应了她的请安。 「敢问陈老板,画眉先前的请求,您考虑得如何?」 老人慢条斯理的吐出一口烟。 「考虑?」他拿着烟杆子,敲了敲桌子。「我早说了,不用考虑。」 这样的反应,画眉已经见过数次了。她耐着性子,弯唇浅笑,努力想说服这个顽固的老人。 「陈老板,我租下您的店铺,不过是想开间餐馆,做点生意──」 话还没说完,老人就不屑的哼了一声。 「一个女人,学男人做什么生意?」他掀了掀花白的眉,不以为然的看了她一眼。 「没人规定,女人就不能做生意。」画眉轻声答道。 「是没错。」老人咬着玉烟嘴,冷笑一声。「但是,要我跟个女人做生意?嘿嘿、嘿嘿……」他连连冷笑。 画眉等着那阵冷笑结束,才慢吞吞的问:「陈老板是不敢?」 老人一僵,几乎要跳起来。 「谁说我不敢?!」 「既然不是不敢,那为什么不肯将铺子出租给我?」 「因为妳是个女人!」 「所以,陈老板就是不敢跟女人做生意?」她从容问道。 老人握紧烟杆子,气得两条眉毛都竖起来了。他气恼了好一会儿,瞪大眼睛,看着画眉,半晌之后,突然又露出狡诈的笑。 「关于那间铺子啊……」他坐回原位,又开始吞云吐雾。「我刚刚决定了。那间铺子我不租了。」 画眉微微一愣。请求数次未果后,她这次用了激将法,想激得这个老人家,愿意将店铺出租,但是老人刚刚那一笑,却让她心生警惕。 「柳寡妇啊,妳听好,那间铺子呢,我决定只卖不租。」老人得意的笑着,再度敲了敲烟杆子。「价钱呢,嗯,五千两好了。」 即便是教养良好的画眉,这会儿也变了脸色。 「陈老板,就我所知,那间铺子就算要卖,顶多也值三千两。」这根本已是刻意为难。 「是没错。但,我卖妳,就要卖五千两。」老人哈哈大笑。「怎么样,不是老子不敢跟妳这娘儿们做生意,而是妳没胆识,也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哼,女人啊……」他叨叨念念着。 「既然陈老板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打扰了。」画眉脸上不动声色,小手却捏紧了手绢儿。她慢慢走出银楼,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上在外头等待的凉轿。 五千两。 她没有五千两。 就算真有五千两,她也不会为了赌气,花五千两去买那间店铺。 虽然说,要开餐馆,也不是非那个店铺不可。但是她勘查过,其他合适的店铺,都距离太远,要负担的风险与成本,都比首选来得高。 看来,她非得放弃那间店铺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日光炙热,画眉坐在凉轿上,一手轻撑着下颚,静静的思索着。 她得再重新评估一次才行。 三天之后,消息传进画眉耳里。 那间店铺卖了! 她又气又恼,猜测买主肯定是个男人。 那个视女人如敝屣的陈老板,说不定是为了摆脱她,抑或是为了嘲弄她,恰巧另有买主上门,他就用最快的速度,把店铺给卖了。她真想问问,那个买主是花了多少钱,买下那间铺子的! 只是,气恼过后,她又很快的恢复冷静。 话说回来,这说不定会是个转机! 店铺的拥有者改变,代表她若还租那间店铺,要拜访求见的对象,也就跟着改变,再也不是那个冥顽不灵的陈老板。 她仿佛看见一线曙光,尽速出门,到了先前居住的客栈,将来龙去脉告知老板娘,再请老板娘好好的「调查」那位新买主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 老板娘神通广大,才短短三天的时间,就把新买主的来历、背景,都查得一清二楚。 那间店铺的新买主,是赤阳内新近崛起的富豪。 那富豪姓风,在画眉到达赤阳城的前几个月,才开始涉足南方各城商界,做的是货物转运这类生意,与异邦往来密切。他的崛起,有如平地惊雷,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他的商行遍布城内,生意作得极大。 不仅如此,这个富豪还神秘得很。 众人只知道,他姓风,手上的资金惊人,虽然是商场中人,但他却深居简出,至今没有几个人曾经亲眼见过他。 关于他的传闻不少。 有人说他年过七十,已经身染重病。 有人说他喜怒无常,做事全凭个人喜好。 有人说他脾气古怪,身有残疾。 画眉听完之后,沉思了许久。 她高兴得太早了。一个古怪神秘的富豪,说不定,会比陈老板更难应付。只是,这些传闻还不足以吓退她。 第二天,她选了清晨时分,气候较凉爽时,登门求见。 「抱歉,我家主人不在。」门房委婉的说道,任谁一听,都会晓得,这只是推托之词。那个神秘的富豪,并非不在宅邸里,只是不肯轻易见人。 碰了这个软钉子,画眉只是笑了笑,礼貌周到的谢过门房,才在丫鬟的陪同下,转身离开。 这并不是放弃。 只是,她想到一个办法。 那日之后,画眉就开始筹划。 她先去拜访那些曾见过风老爷的商家,凭着她的温婉多礼,以及多年以来,在商场上磨练出的进退应对,轻易就问出,这些商家见着风老爷时,是谈了什么、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另外,她隔日又去了一趟风家,并不是求见,而是端了漆盘,装着四样精致小菜,亲手送给门房。她将话说得婉转好听,说区区薄礼,只是要答谢门房昨日的照顾。 不只如此,她还费心打听,查出风家的管家是谁。接着,再找对门路,一圈又一圈的将礼送进去里头,一一打点妥当,才拜托管家能说说好话,让她见着风老爷一面。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管家吃了几次画眉送来的可口小菜、精致酥饼,自然也不好再拒绝。况且,他又瞧见,这温婉美丽的寡妇,已经怀胎七月,还要四处奔走,也起了恻隐之心,终于在画眉的请求下,一口答应,要为她安排。 几天之后,画眉再度坐着凉轿,来到风家。这次,她不再被拒于门外,而是被管家延请入内,大大方方走进了风家。 从眼前的厅堂院落看来,风老爷的富有,的确是无庸置疑的。 富家的厅堂院落,有着各地的特色。 跟赤阳城相比,偏北的凤城宅邸占地广阔,气势恢弘,厚壁高墙,庞大、严实、封闭。而最南方的赤阳城,庭院规模较小,却朴素淡雅,精致灵秀,小桥流水,通透、开敞、小巧。 而眼前这座宅邸,正是她南下至今,所见过最精致优美的建筑。 庭园里绿意盎然,叠假山、凿泉池、栽花植树、点缀盆景。而大厅的门,正对着庭院,将一园美景尽收眼底。 大厅面阔五厅,除了主厅之外,各有两小偏厅。 主厅之内陈设奢华而舒适,前为落地长窗,后为白色屏风。较为不同的是,主厅用细密的竹帘,隔着两个部分,前头是两套客椅,一张云石客桌,而竹帘后方隐约可见,是一张可坐可躺的木榻,榻上有个人正半卧着。 不等管家暗示,画眉已经猜出,竹帘后的人是谁。 「风爷,日安。」她在竹帘前福身,长睫垂敛。「打扰风爷休息,还请风爷见谅。」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重的咳嗽声。 竹帘后身影晃动,飘出茶的香气。透过竹帘缝细,她隐约瞧见,小厮端了热茶来,还为主人盖妥毯子。 咳嗽声没有停止,坐榻上的人,咳得双肩耸动,身形似乎有些佝偻。她眼前所瞧见的,印证了那些传言,这位神秘的富豪的确健康欠佳。 咳了好一会儿之后,竹帘后静了下来。她能感觉到,竹帘后的那个人,正在瞧着她。 半晌过后,他开口了。 「妳姓柳?」他问,声音比寻常老人更嘶哑。 画眉浅笑点头。 「是。」 来到赤阳城后,她自称是个寡妇,众人都喊她柳夫人。 竹帘后又传来嘶哑的声音。「我听说,妳要租五羊大街的那间店铺,用来开餐馆?」他咳了几声,像是连说话也吃力。 「是。」 竹帘后的目光,端详了她好一会儿。 「看妳的样子,怀胎就快足月了,怎不等到生下再说?」 「生意是不等人的。」 「妳生孩子的时候,那间店怎么办?」 「我租金会照算给风爷。」她从容回答,早已有了周全的计划。「我会训练好人手,就算我不在店里,也不需歇业。」 「那个地方,我原本另有他用。」竹帘后的男人,思索了片刻,喃喃斟酌着。「要开餐馆?餐馆……」 「还望风爷成全。」 「成或不成,要看妳的本事。」他说道,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嘶哑。「让我瞧瞧妳的手艺。」 「风爷想尝尝什么?」画眉微笑问道,心里却隐约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可以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就迅速崛起。 这个男人,也是个优秀的商人。 他还在盘算,考虑是否要将店铺租给她。开口要测试她的厨艺,除了是要瞧瞧,她是否真有本事,也是想探测,除了租金之外,她还能带来什么额外的附加利益。 竹帘后沉默半晌,过了一会儿之后,那嘶哑的声音才又响起。 「干贝粥。」 画眉的神色,闪过些许诧异。 这细微的变化,没有躲过那男人的目光。 「怎么?妳不会?」 她很快镇定下来。「会。」 「那就快点做来,厨房里的食材器具随妳使用。」 「是。」 管家领着画眉离开大厅,在精致的庭台楼阁间,循着小径而走,半晌之后才来到宅邸的角落。 厨房里头,食材与器具一应俱全。 她姿态熟练,先挑了个砂锅,新米、旧米各半,淘洗干净。然后,再挑选干贝,以形状圆硬,色如琥珀者为最佳,与米一同搁进砂锅里,以炉火煮至滚,再拨开红烫的煤炭,只留些许火苗,维持锅内沸而不滚,米粒与干贝在文火熬煮下,鲜味与香味同时飘散。 画眉持着木杓,守着那一锅干贝粥。 这是她最擅长的料理。 曾经,她几乎每一旬,都得熬一次干贝粥。不只是因为粥性平温、滋味清淡,也是因为,曾有个男人最爱吃的,就是她亲手熬的干贝粥…… 自从离开凤城后,她不曾再煮过这道粥品,谁知道世事难料,这个神秘富豪用来考她的,就是干贝粥。 熟悉的香味、熟练的步骤,她虽熬着干贝粥,身旁的一切,却早已人事全非。 半晌之后,砂锅里米粒熬得软糜,干贝也化为细丝,她只添了些许海盐调味,便舀出一碗,搁在漆盘上,连同调羹,一起端回大厅。 竹帘后头,那男人还是半卧着,直到闻见香气,他才缓缓起身,改卧为坐。 「好了?」 「是。」 「端过来。」他下令。 画眉小心翼翼的掀开竹帘,走了进去,眉目垂敛,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一只手伸来,端走漆盘上的那碗干贝粥。 那只手的每根指骨,都像是被狠狠扭断,再被拉直过。虽然试图复原,但是终究无法恢复笔直,每一根指骨都看得出,曾被扭拧后留下的伤害。 她无法想像,这人是遭遇过什么可怕的事,才会留下这么严重的伤。从这点来猜想,或许,他佝偻的残疾也并非天生,同样也是重伤所致。 男人坐在花梨木的坐榻上,喝了一口干贝粥。 他只喝了一口,就停下。 然后,他搁下那碗粥,艰难的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屋内走去。 直到男人起身,画眉才抬起头来,瞧见他戴在头上,用来遮蔽旁人眼光的黑纱笠帽。大概是脸上也有伤,所以他从不拿下那顶黑纱笠帽。 望着那男人佝偻的背影,画眉刚想跟上前叫唤,问出个结果,管家就走上前来,阻挡她上前。 「柳夫人,爷的意思是说,那间店铺可以租给妳。」管家说道。 她有些讶异。 看来,在她熬粥的时候,这神秘富豪已经吩咐过了。他愿意喝上一口,就代表同意;代表她的手艺,过得了他这一关。 「请问管家,租金怎么算呢?」画眉就事论事,丝毫不浪费时间。 「一个月五十两,每月上旬收租。」 她细眉微蹙。 「管家,这租金的价格是否有错?」她心细如发,不解的询问:「这比市价,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没错,是爷吩咐的。只是,爷说了,柳夫人要租那间店铺,另外还有个条件。」管家慢条斯理的说道。 「什么条件?」 「爷请柳夫人,每早来府里熬粥。」 画眉微微一愣。 「柳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爷挑嘴,吃不惯本地的食物,而您煮的粥,恰巧就合了爷的胃口。」管家说道。「柳夫人若是同意,咱们现在就可以打合同。」 看来,外头传说这个神秘的富豪喜怒无常,做事全凭个人喜好,也是半点都不假。 不过,既然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能省下大笔租金,节省了不少成本,她其实并不会介意,这个男人是否喜怒无常。 画眉立刻做了决定。 「好。」 从那日起,清晨时她就到风家,进了厨房,熬好一锅粥后就离开,也不曾再见过那个神秘而佝偻的男人。 餐馆方面进行得很顺利,她找来能工巧匠,将店铺重新装潢,再找到供应的商家,能每日送来新鲜食材,又应征了几个跑堂的,只花了两旬左右的时间,就热闹的开张。 一如她所预料,餐馆的生意好极了。 这间料鲜、味美,收费又公道的餐馆,很快在五羊大街上打响名号,不论是往来的商旅、船员,或是当地的人,只要是尝过滋味的,就肯定会再度光临。 跑堂的几个伙计,个个机灵又勤快,厨房里头,则有主厨坐镇。 画眉每日会熬些粥品,或是看当天的食材,做几样鲜美可口的精致小菜,盛在盘子里,不但赏心悦目,更让人胃口大开。 她还找来客栈老板娘的远亲,一个年轻聪明的姑娘,亲自教那少女熬粥做菜,以及管理帐目,免得她生产时,店内会忙不过来。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事情都上了轨道。 怀孕近八个月,画眉却显得神采奕奕,镇日忙东忙西,精神比谁都好。 某日,她搭乘马车,在风府前下了车,回头嘱咐车夫,该到何处去搜运食材,接着才转身走进风府。 食材的金额是每月结算,而她对亲自挑选的商家,也有绝对的信心,知道食材的品质不会有问题,所以才放心的让车夫去收货。 不过,为求谨慎,每日离开风府,回到餐馆时,她仍旧会亲自检查一遍,以免出了什么差错。 瞧这几日的气候,愈来愈是炎热,她或许该跟大厨商量,做几道消暑的甜汤。或者,先把要递给客人的巾子,都先浸在清水里,再搁一大块冰,等客人来了,再拧干送上……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风家厨房,随即因为眼前的景况,讶异的停下脚步。 不同于以往,今日风家的厨房,可说是乱成一团。丫鬟、小厮们奔来跑去,个个表情茫然惊慌,大厨满头大汗,在大火前忙着炒菜,但是每每炒好了菜,管家只尝了一口,就沮丧的摇了摇头。 连炒了十几道菜,管家的头还是像博浪鼓似的摇啊摇,大厨终于发火了。 「妈的,炒了这么多菜,你都说不行?到底是哪里不行?!」他抓起管家,用力的摇晃,气得双眼发红。「说啊,老子炒的菜,到底是哪里不行?给我说啊!」 管家被摇得昏头转向。 「啊……啊……那、那、那个味道,就是不一样啊……」他哭丧着脸回答。 大厨咆哮了几声,双手一放,把管家扔回地上。 「有什么不一样?」 「今晚要宴请的,是南方异国的客人。爷交代过了,菜肴的口味,要配合那些客人。」管事的也是满脸无奈。「我跟爷去拜访过,那些人的口味又酸又辣,有种说不出的呛味。」 「我把半瓶醋都倒下去了,你还嫌不够酸吗?」 「酸是够酸,但味道就是不同啊!」 「你这么说谁会懂啊?我又不知道,那些异国人,吃的到底是什么!」大厨怒气冲冲的吼道。 瞧见气氛火爆,站在一旁的画眉,终于走上前来,柔声说道:「珠河区一带,住着不少异国人,或许到那里看看,能够找到适合的调味品。」住在客栈的那段日子里,她见过不少异国人。「至于管家所说,酸辣而呛的味道,可能是南姜、香茅这类香料,以及某种以鲜鱼与盐,腌制几个月后的酱汁,异国人的饮食都少不了这些,在珠河区找找,肯定能找着。」 管家这才转忧为喜。 「啊,多谢柳夫人提醒!」他转过身,吆喝着奴仆。「快快快,快去买回来,再让大厨试试。」 奴仆领了指示,飞快的跑开,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再度转过身来,对着画眉连声道谢。「多谢柳夫人,要不是有您指点,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不必客气,我只是恰巧知情。」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泪汪汪的扑到管家面前,接着就放声大哭。 「呜啊,管家……管家……」 「妳哭什么?」 「呜呜呜呜,管家……管家……那个……」 「哪个?妳说清楚,别只是哭啊!」 「呜呜呜,那个……那个……」 「到底是哪个啊?」管家急得跳脚。 「我刚刚到仓库里,拿出待客的瓷盘,才发现……才发现……瓷盘……破了……」小丫鬟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 管家则是觉得,自己的头很快就要被主人剁下来了。 「破了?破了?」他喃喃自语,双眼发直,一时之间脑袋空空,竟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这种事情,他先前从没遇过。 画眉拿出手绢,替小丫鬟擦擦眼泪。「乖,别哭了。」她柔声问道:「告诉我,瓷盘是全破了,还是只破了一、两个?」 小丫鬟抽噎着。 「只破了一个。」 画眉露出浅笑。 「那么,妳到五羊大街上,那间沈记古董行找找。那儿瓷盘最多,妳去找找,肯定会有相似的。」 「真的吗?」 「真的。」画眉替她擦干眼泪。「妳先回仓库去,记牢瓷盘的花样,再去找,很快就能找到相似的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用手抹了抹泪痕,也不敢再久留,咚咚咚就跑了出去。 这会儿,管家看着画眉的表情,只能用感激涕零来形容。 「柳夫人,真是……真是……」 「管家不用客气了。」 画眉笑道,看着奴仆们忙东忙西,却大多都不得要领,做起事来事倍功半。她心里猜想,风家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崛起,但先前靠的,全是风爷雄厚的资金,以及精准的商业眼光。 如今,他终于愿意走出竹帘,跟商家交际,但家中的奴仆们,根本没这类经验,要宴请的又是异国人,才会显得手忙脚乱。 照这么下去,今晚的宴席,只怕难以宾主尽欢…… 她默默想着,一边挽起衣袖,一如往常,准备淘米熬粥,没想到一转过身,却瞧见厨房门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纱笠帽,身形佝偻的男人。 「风爷。」她福身请安,客气而温柔。「一时僭越了,还请见谅。」她猜想,他大概已经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 嘶哑的嗓音响起。 「无妨,能把事情做好就好。」他说道,黑纱后的眼,紧盯着眼前的画眉。「妳看起来似乎很熟练。」 「不敢当。」 「有过筹备宴席的经验吗?」 她心中一抽,因为这句问话,想起了那段她不愿再想起的日子。 半晌之后,画眉才回答。 「有。」 黑纱后的眼,仍旧看着她。 「那么,妳有没有兴趣接一单生意?」 「什么生意?」她长睫掀抬,望着这神秘的富豪。 「我今晚有个宴席,但是缺一个能筹备处理的人。妳如果愿意接下,我会再付妳银两。」 画眉只考虑了一会儿。 「好。」能够多赚点钱,对她现在的处境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 他有些诧异。 「妳不问价钱。」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风爷,绝对不会亏待一个妇道人家。」 隔着那层黑纱,她似乎隐约瞧见,他微微扬起了嘴角。那笑,不知怎么的,有些微的扭曲。 「很好。」他满意点了点头,用那嘶哑的声音交代着:「关于宴席的事,就交由妳负责,不论需要什么,只要跟管家说一声就行了。」 说完,他转过身,迈开步伐,艰辛而困难的,一步一步的走出她的视线。 第九章 正文 第九章 那晚的宴席相当顺利。 虽然白昼时,大伙儿又忙又乱,像是无头苍蝇似的,满屋子乱飞乱闯。但是一等画眉应允,接下筹备宴席之责,情况随即丕变。 所有该注意的、该遵守的规矩,她一件件、一桩桩,对着众人柔声吩咐,那柔和的嗓音,听得人们原本慌乱的心,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再也不会手足无措。 不只是温柔,她还柔中带刚。 当天下午,当新鲜的食材送达时,她亲自过目,一眼就看出,食材的品质并非绝佳。 画眉立刻领着管家,亲自来到商家,除了将食材全数送回外,还柔声笑语,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话,就让原本想欺瞒买主,以次等货蒙混过关的商家,知道遇着了识货的行家。 被人一眼看穿,商家的颜面自然挂不住,加上这识货的女人背后,又有那个脾气古怪的神秘富豪撑腰,商家不敢再心存侥幸,连连鞠躬致歉,不但乖乖收下退货,还拿出店中最上等的好货,一样一样让画眉过目,等到她点头,才装运上车。 为了致歉,商家只收了成本。 回到风家之后,客栈的老板娘也到了。 住在客栈的那段期间,画眉见过不少异国商旅,为了这些外地客人,老板娘烧得一手又酸又辣的异国好菜。 风家的厨师,虽然厨艺精湛,却缺了烧这类菜肴的经验,所以她吩咐奴仆,请来客栈老板娘,跟厨师共同研究,该怎么用上好的食材,和从珠河区买回来的香料,做出精致而道地的佳肴。 画眉则是一一检视,风府中的用具与摆设,只是略微更动摆设,添了几盆古意盎然的黑木绿松,就将宴客用的厅堂,布置得风韵雅致。 等到入夜,异国宾客们到来,她从容的指挥大局,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她全都一丝不苟。 宴席顺利进行时,奴仆们也在猜想着,这个美丽的寡妇,大概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否则寻常的小家碧玉,哪会懂得这些繁琐的规矩? 直到二更时分,那些异国宾客才尽兴的离去。 客栈老板娘早已回去歇息了,而画眉却坚持,要等到宴席结束,确定事事妥当,才肯离开。 心怀感激的管家,一路送着她,直到风府的大门。 门前早有轿子在等着,轿子两旁,还有两个小丫鬟随侍在侧。 「柳夫人,爷吩咐了,夜深了,这些人会送您回去。」管家说道,看着画眉的眼光,都多了七分敬意。「这是爷交代,要交给你心的今日薪酬。」他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 「请管家替我谢过风爷。」画眉笑了笑,收下那张银票。 「另外,爷还说了,今日劳累了柳夫人。」他转过身去,从奴仆的手中,拿过一个精美沉重的锦盒。「这是安胎的补品,请您带回去,补补身子。」 她却摇了摇头。 「这补品,我就不收了。」她弯着嘴角,噙着浅笑,态度温和却也坚决。「我只收我应得的,请转告风爷,这盒补品我心领了。」 管家捧着锦盒,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那个……柳夫人……」 「管家还请留步,送到这儿就行了。」她不着痕迹的打断,接着转身,在小丫鬟的伺候下,走下门前阶梯,坐进轿子。 管家捧着锦盒,目送轿子离去,心里还在担忧着,这事没办妥当,该怎么跟主人交代,却浑然不知,这一切早已落入主子眼里。 二楼的绮花窗前,身穿黑衣的男人,静默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出门、看着她拒绝、看着她离去…… 一切,似曾相识。 每次见她离去,他就会再度体验到,那五内俱焚的痛。 夜色之中,轿子逐渐远去,月光盈盈洒落一地,银白得像那个下雪的夜。 直到那顶轿子,消失在街尾,他仍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从此之后,风家对她的礼遇,远比先前来得殷勤。 每日她踏出家门时,轿子早已在门外等候,送着她去熬粥,再送她回饭馆。每回宴席过后,也是由轿子送她回去,从不曾让她走过一回夜路。 那次宴席过后,一个月之内,风家又招待了宾客数次。 每一回画眉都处理得妥当完善,让宾主尽欢。但这么一来,她每日要照料餐馆,又要到风家熬粥,遇着宴席时,工作量更是倍增,等于是蜡烛两头烧,几次下来,她也渐渐觉得吃力。 某次,宴席结束,气候燠热,她额上的汗珠未擦,踏出风家时,偏又吹着了一阵夜风。 起初画眉也不在意,但是,第二天她就隐约觉得,身体有些不适,整日头重脚轻。 到了第三天清晨,她已经头昏眼花,全身酸疼,病得几乎下不了床。 画眉强撑着起身,忍着一阵阵不适,写下熬粥所需的材料,跟各项步骤,交给照料她起居的小丫鬟。 「莺儿,妳把这个交给轿夫,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不能过去,请大厨照着这方式熬煮。」只是说话,就要消耗她不少力气。她抚着胸口,微喘的再说:「过几日我身子好转,再登门致歉。」 小丫鬟捧着字条,咚咚咚的跑出去,对着轿夫,一句一句的重复画眉的话,没有半句遗漏。 等轿夫扛着轿子离去后,小丫鬟才又跑回来。 「夫人,我先扶您回去躺着吧!」莺儿年纪虽小,但是聪明体贴,将画眉伺候得无微不至。「您再休息一会儿,我去煮些清粥,您多少吃一点,这病才好得快。」 画眉虚弱的一笑,卧回床榻上,倦累的闭上双眸。 只是,她才休息了一会儿,连莺儿的清粥都还没煮好,门外的骚动,就让她惊醒过来。 莺儿匆匆跑了进来,喘着气报告。 「夫、夫人,风家的老爷子来了!」 她的雇主、她的房东,那个被人们传说,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的神秘富豪,竟然会大驾光临,来到她这小小的院落? 画眉撑起虚弱的身子。 「莺儿。」 「在。」 「替我更衣梳妆。」 「但是,夫人,您需要休息……」 「贵客来了,我不能失礼,至少得去致谢才行。」 莺儿嘟着小嘴,虽然不赞同,但仍拿出衣裳,迅速替画眉更衣梳妆。 半晌之后,画眉才踏进洁净俭朴的客厅。她虽然打扮妥当,但是服贴的衣裙、梳整后的发,更衬得她病容苍白,更惹人心疼。 男人坐在椅上,黑纱笠帽后的眼,看着她虚弱的走近,心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风爷,多谢您还特地走了这一趟。」她挤出笑容,轻声说道。 他嘶哑的问:「妳病了?」 「只是略感不适,只要休息几日就──」话还没说完,她就觉得眼前一花,晕眩得站不住。 下一瞬间,那个身形佝偻、被众人传说身染重病的神秘富豪,突然闪电般起身,以极快的身手,接住她瘫软的身子,将她抱入怀中。 「卧房在哪里?」嘶哑的声音响起。 莺儿被这景况,吓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儿眨啊眨。 「呃……在……就在里头……」她撩开门帘,替他带路,眼睁睁看着风老爷子把画眉抱进卧房。 虽说,风老爷这举止,极可能只是出于关心,但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合宜了。 被揽抱住的画眉,喘息着想拒绝,但是却又虚弱的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之后,她终于被放下,平躺在柔软的被褥上,他已经抱着她,放回了床榻上。 或许是病得太厉害,蒙眬之中,她竟然觉得,这个男人的怀抱,有些似曾相识,像极了另一个男人──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却又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她太深太重的男人…… 她抗拒着,不再去想。 长长的眼睫,如蝴蝶羽翼般眨动,一会儿之后才睁开。她病得有些蒙眬的视线,望见床畔的黑色身影。 「风爷,抱歉……」她挣扎着开口。 「别说话。」嘶哑的声音,靠得很近。「妳不舒服,就歇着。」他掀开柔软的被褥,覆盖在她身上,动作轻柔。 站在门外的莺儿,眼睛瞪得更大,一句话也不敢吭。 呜呜,怎么办,她好担心夫人,但是风老爷子又好可怕!她扯着门帘,站在原地探头探脑,既担心又害怕。 黑纱笠帽微侧,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即使隔着黑纱,也让莺儿吓得连退好几步。 「我带了补汤来,搁在厅上,去温热过,再拿进来。」嘶哑的声音,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 莺儿哪敢拒绝,立刻点头如捣蒜。 「是!」 说完,她三步并作两步,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似的,匆匆跑了出去。 卧房里头静了下来,只有画眉浅浅的呼吸声。 倦累让她再度闭上眼睛,她察觉得到,他还留在房里,没有离去。照理说,卧房内有着一个男人,肯定会让她紧绷得难以休息。 但是,不知是因为病得太重,或是其他的原因,纵使知觉到,他就站在床边,她却只觉得安心。 不应该是这样的……虽然他身有残疾,但是再怎么说,他都是个男人…… 她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开口请他离开,却没有力气。 一条温热的毛巾,覆上了她的额。某种暖烫入心,又有些熟悉的感觉,迷惑了双眼紧闭的她。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这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她的心疼痛着。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她反覆告诉自己,却又无法不去想。 即使床畔的男人身上有着的是浓重的药味,但她却仿佛嗅闻到,倚偎在另一个男人胸口时,那眷恋而熟悉的味道。 幻觉变得太过真实,让她的心更痛。 一滴泪,悄悄溢出眼角。 男人温柔拭去那滴泪。 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她的脸。 曾经,他也曾如此怜惜她。 但,那都已是曾经。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她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 他并不是他。 不是…… 黑纱笠帽后的眼注视着她,看见那滴泪。 他伸出手。 他那骨节扭曲且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拭去那滴泪,然后轻覆着她的肌肤,重温她的柔软。 她的柔软、她的香气、她的一切,是他的渴望、他的奢求,凭藉着对她点点滴滴的回忆,他才能走过生死边缘,是对她的思念,在他濒死之际,仍强烈支撑着他。 终于,他活了下来,还找到了她。 而她,却已不再属于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他多想告诉她真相,却又知道,只要知晓他的真正身分,她就会气愤的转身离去。 曾经,她是属于他的。 如今,她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只有在她昏迷时,他才能伸出手,才敢这么触碰她、轻抚她。 这些日子以来,他多想再将她拥入怀中,将她搁在胸前,那处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为她挡风遮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 天啊,他是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那么想…… 想得连他的魂魄,都几乎要碎了。 画眉。 画眉。 画眉。 他的画眉…… 「柳夫人。」门外传来叫唤以及脚步声。 他迅速的缩回了手,转过身来,看见烈烈的阳光,将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在门帘上头。 「柳夫人,是我。」那男人说道。 门帘上头,一个娇小的身影,悄悄的靠近。 「刘大夫,您来啦?夫人正在房里休息。」莺儿小心翼翼的说道,手里还拿着扇子。见着了熟人,她心里踏实多了。 「那,我就等柳夫人起来,再──」 「不不不,请您现在就进去!」莺儿连忙说道,就希望大夫进卧房去,才好替她壮壮胆。「请进吧,夫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您啊!不然怎会今儿个一早,就要我去请您过来一趟?」 青年抱着药箱,露出腼腆的表情,直到莺儿掀开门帘,才走了进去。但一进了卧房,瞧见房里的黑衣人,表情随即转为错愕。 「这位是风老爷子。」莺儿连忙说道,接着弯腰溜到床边,瞪大眼睛东瞧瞧、西看看,就怕主子吃了亏。 检查了半晌,确定一切安妥后,她才松了一口气,低头靠近枕边,轻轻叫唤着:「夫人、夫人,刘大夫来了。」 起先,苍白秀丽的病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莺儿又唤了几次,那双长长的眼睫,才轻轻掀开,蒙眬的双眸犹似在梦中。 「夫人,请醒醒,刘大夫来了。」莺儿重复。 画眉眨了眨眼,双眸逐渐变得清澈。「扶我起来。」她轻声说道。 「是。」 莺儿动作灵巧,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扶着主子坐妥,还拿了个枕头,垫着画眉的腰,让她能坐得舒服些。 然后,她又搬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搁着。 「刘大夫,您坐吧!」她说道,都安排妥当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跑了出去。 青年点了点头,撩袍走到床边,坐在离画眉不到一尺远的地方,眼里有掩不住的关怀,以及喜悦。 「妳还好吗?」 她虚弱的一笑。 「不好。」 「看来,我总爱问这个笨问题。」他也笑了。 她主动伸出手,让他把脉。 这一切,都看在另一个男人的眼里。 「妳的脉象浮紧,该是染了风寒。」他说道。「近几日里,是不是热汗未干,就吹着了风?」 「嗯。」 「这样不行。」青年皱起眉头。「还有一个多月,妳就要临盆了,怎能不多照顾自己?」 「只是一时疏忽了。」 「这可疏忽不得。」 「往后我会注意的。」 「记着,切勿吹风,出入都得小心。」他仔细叮嘱着。「还有,妳工作得太辛苦了,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最好避免劳累,多多休养。」 她笑了一笑。 「一切都听大夫的指示。」 瞧见她的笑,青年俊秀的脸,竟微微的红了。 隐藏在黑纱笠帽后的脸庞,却因为嫉妒与愤怒,变得狰狞不已。他亲眼看着,她对另一个男人微笑;亲耳听着,她对另一个男人百依百顺…… 他咬牙切齿,全身紧绷而轻颤着,几乎想要冲上前,当场撕碎那个大夫。就连最可怕的酷刑,都远不及眼前这一幕,来得让他痛彻心腑。 他可以承受鞭打、承受火烙、承受断骨之痛,却无法承受她对着另一个男人,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一笑。 门帘再度被掀开,莺儿端着汤药,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刘大夫。」她捧着汤药,还偷偷看了旁边一眼,然后很快的收回视线。「这是风老爷子送来,要给夫人喝的补汤。」 青年看着那盅汤,却摇了摇头。 「她不能喝这个。」他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神秘的富豪,露出满怀歉意的表情。「抱歉,辜负了风老爷的好意。但,柳夫人是外感风寒,不宜再进补,得用辛温药材,例如荆芥、防风、羌活、桂枝、麻黄、紫苏、葱白之类,先祛表里之寒,再温肺疏风。」 嘶哑的声音,逐字逐字从牙缝中迸出来。 「尽快治好她就是了。」他冷声说道。 「这是我的职责。」青年恭敬的回答,站起身来,走近了几步。「风爷,听您的声音,不但是嗓子受伤,且呼息不顺,浮浅断续,似乎还曾受过极重的内伤。是否也请伸手,容在下为您把脉?」 他的热心,却换来冰冷的拒绝。 「不用了。」这几个字,严厉得仿佛冷箭,从黑纱笠帽下射出,听得人心头发寒。 屋内的所有人,都察觉到那个男人的敌意以及浓烈的愤怒。 他转过头,朝床畔望了最后一眼。 然后,他走出卧房,头也不回的离去。 在莺儿的照料,以及刘大夫连日出诊,细心用药之下,画眉的风寒几日后就痊愈了。 她再度忙碌起来,清晨时,先到风府熬粥,然后回到餐馆,照顾餐馆内的大小事,直忙到夜里盖锅休息,莺儿才来接她回去。 风寒痊愈后的某天,她进了风家,才刚踏进厨房,没一会儿功夫,管家也匆匆走了进来。 他伸长了脖子,找了一会儿,直到瞧见画眉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走了过来。 「柳夫人,您的身子还好吗?」他谨慎的问。 「托您的福,还算安好。」 「是吗?」管家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 见他还留在原地,画眉浅浅一笑。「管家特地走这一趟,不该只是来问我身子如何吧?」 管家露出尴尬的表情。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柳夫人。」他抓了抓脑袋,不敢拖延,急忙传达主人的吩咐。「今晚,有些客人要来,爷要我先来问问,若是柳夫人身子安好,就请妳筹办一场宴席。」 那么,倘若她身体不适,难道这场宴席就不办了? 画眉心中想着,并没有说出口,绝美的容颜上,还是那抹柔柔的浅笑。「请转告风爷,我这就去准备。」 管家连连点头。「那就烦劳柳夫人了。」 一旁的大厨,听见两人的对话,也走了过来。「对了,柳夫人啊,您没来的那阵子,家里的干货刚好都用尽了。」他说道。 「怎没再补?」 「补了。」大厨露出懊恼的表情,虽然事关厨师尊严,却还是不得不低头。「只是,补的货色,都不像柳夫人先前挑的那么好。」 「那么,就得请大厨,跟我出去一趟,先去挑些干货了。」她浅笑着,用词遣字体贴入微,绝不伤人。 听了她的指示,管家吆喝着奴仆,快快去备妥轿子,然后亲自送画眉以及大厨出门。他站在门前,亲眼看着轿子远去后,才匆匆赶回大厅里,向主子回报去了。 赤阳城里,贩售干货的店家,大多集中在苍水街上。只是,画眉另有熟识的店家,能提供上好干货,却不在这条街上。 偏偏,今儿个不巧,刚好碰上她熟识的店家一旬一日的公休,她只得先吩咐轿夫,把轿子停在苍水街外,再跟大厨以及两、三个奴仆,徒步逐间逐间的挑选。 苍水街上店家极多,贩售的东西也不少,除了菇类与海味这些干货之外,还有各式南北杂货、干果、茶叶、香料等等。当然,也少不了五谷杂粮。 气候炎热,她又有着身孕,采买干货时,虽然不需弯腰,都有店主将干货送到面前,但是走了一段路,她也开始有些吃不消。 瞧见她略显疲倦,体贴的店家主动开口。 「夫人,您先休息一会儿吧,在我这儿坐坐,我去给您倒杯茶。」 画眉轻声道谢,扶着酸累的腰,在细密透凉的藤椅上坐下。烈日当空,人人挥汗如雨,她拿出手绢儿,擦干额上的汗,没忘了大夫的交代。 只是,她却没有忘记,初染风寒那日,在病榻旁发生的种种。 那个神秘的富豪,听见她病倒后,就纾尊降贵的赶来,还特地带了补汤,要为她补身。 虽然那时病得昏昏沉沉,但是画眉仍记得,他抱住了软倒的她,还抱着她走回床榻旁,执意要她好好休息。 她清楚记得,他的臂膀、他的胸膛,虽然略显单薄,但绝对不是个老人。她记得他嘶哑的嗓音、他为她拭泪的举动、他手上的温度,以及他最后拂袖而去的背影。 这个男人会来看她,甚至态度失常、动作逾矩,难道只是就为了干贝粥? 当然不可能。 她感觉得到,他对她有心。 于是,她开始考虑,是否该避开这个男人。 来到赤阳城之后,至今已经数月,虽然她怀着身孕,但对她示好的男人并不少,刘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她虽然婉约如水,但全让男人们碰了软钉子,既不接受任何人,却也不得罪任何人。 但,数月以来,她却是第一次,认真思考着要去避开一个男人。 因为,唯独他,会让她想起另一个男人。 一个让她只要想起,就会心口疼痛的男人。 明明就不像他。明明就不是他…… 「唉啊,老板,这笔货款不对啊!」柜台旁有人叫嚷着,语气又急又慌。「这是给夏侯家粮行的货,明明该拿到的是一千两,夏侯家却只拿来二百两。」 纤细的双肩,因为那过于熟悉的姓氏,变得僵硬如石。 她想起身离开,不去听关于那个姓氏、那间粮行、那个男人的消息,但不知怎么的,双脚就是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 店主走到柜台旁,先是一声长叹,才开口说道:「二百两就二百两,当这笔交易结了,你记下吧!」 「不对啊,明明就差了八百两。」 「唉,能拿到二百两,就该谢天谢地了。」 「怎么会这样?我记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货款别说是少了,甚至还不曾迟过。怎么这一回,咱们货送去了,钱却只给了五分之一?」 店主又是一声长叹。 「什么夏侯家?夏侯家早就没了,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画眉僵坐着,脸上没有半丝血色。 没了? 这是什么意思? 店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又一句,飘进她耳里。 「几个月前,夏侯家的粮行,就被贾家接管了,除了那块招牌之外,里头的人全都换成了姓贾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啊?」 「是啊,那些家伙在各地各城搜购货品,拿走了大批大批的货。商家们全是收到货款后,才发现不对劲。」店主说道。「那些姓贾的,留着夏侯家的招牌没换,骗倒了不少商家,再转卖货品,赚饱了荷包。可惜啊,当初夏侯寅打下的规模,现在都成了贾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管道。」 「那么,夏侯寅人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粮行被人吞了?」 「眼睁睁?他要是能眼睁睁就好喽!」店主叹气。 「啊?」 「早在粮行被吞之前,夏侯寅就被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给押进牢里了。据说,他受了严刑拷打,之后就死在牢里了。」 画眉的心狠狠的一震。 起先,她脑中一片空白,还不能确定,究竟是听见了什么。然后,店主说的那些话,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萦绕不去,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了又重复、重复了又重复。 夏侯家早就没了。 她颤抖的起身。 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她张开口。 被贾家接管了。 她想问,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除了那块招牌之外。 她喘息着。 通敌叛国。 严刑拷打。 死了。 原来,他已经死了。 原来…… 原来…… 他死了。 画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十章 正文 第十章 声音。 有声音。 低低的谈话声、脚步声,而后是关门声。 画眉悠悠醒了过来。 床幔、床柱雕花、被褥、竹枕都是陌生的。她有些茫然,缓缓撑起身子,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黑衣男人,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她。床影之下,她美丽的面容,白皙粉嫩如玉。 「醒了吗?」嘶哑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担忧。 她微仰起头,眼里有着疑惑。 「风爷?」 「妳在苍水街的店家里昏倒,他们只得先把妳送回来。」他倒了一杯茶,塞进她的手心。「先喝把这杯茶喝了。」 热茶的温度暖了陶瓷,她握在掌心中,手心是暖的,心头却是冷的。她想起了昏厥前,所听到的一切。 夏侯家早就没了。 现在只剩下个空壳。 被贾家接管了。 除了那块招牌之外。 通敌叛国。 严刑拷打……严刑拷打……严刑拷打…… 死了…… 一滴泪水滑落粉颊,滴进茶水中。 「死了。」 她喃喃自语着,表情木然,没有察觉床畔的男人,因为这两个字,身躯陡然僵住。 「我以为不会痛了。可是好痛、好痛。」又一滴泪,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如梦呓般低语着。 「好痛。」她喃喃说着。「我以为,我不爱他了,但是,为什么知道他死了,我还会那么痛。」 黑纱笠帽后的脸庞,像是受到极大痛苦般,因她的每句话而扭曲着。他握紧双拳,逼着自己开口。 「谁死了?」 「我前夫。」她笑了一声,眼泪却又落了下来。「我并不是寡妇,我是被休的。」一 她的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只是望着前方,恍惚,而且伤痛。 「曾经,我以为今生今世,会与他恩爱长久。但,八年的感情,却比不上一个小妾。他说她怀了身孕,以无子为由休了我。」她笑着说道,眼泪却一颗又一颗的落下。「我离开凤城,下船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很讽刺,对吧?」 数个月以来,她首次说出那些过往。 夏侯寅的死讯,让她的坚强陡然崩溃。 「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他,跟这个孩子在这里生活下去。」她抚着腹中的孩子,怎么也想不到,聪明如夏侯寅,竟也会有这一天。 垮了? 死了? 怎么会? 她想起凤城里,那座偌大的宅邸。虽然已经离开,但是在八年的岁月里,那里就是她的家。 「他死了,那其他的人呢?他们又怎么了?去了哪里?燕儿呢?管事呢?董洁呢?」她不自觉的低语着,一串泪水再度滑落。 男人艰难的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嘶哑干涩。 「他把妳休了,妳不恨他吗?」 「恨他?」她茫然的重复。 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她还忘不了他?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一想起,她就会难受?如果只是恨他,为什么听到他的死讯,她的心还会这么这么的痛? 如果,只是…… 她的心不但痛,而且乱。 「我不晓得……」她哽咽着,直到如今才明白,她对于夏侯寅,其实不只是恨,还有着更深、更重、更磨人的思念。 站在床畔的男人,颤抖而沉重的呼吸着。他伸出手,渴望着能擦干她的泪、能将她抱入怀中,祛除她的伤痛。 轻颤的大手,尚未碰着她的肩头,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是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踩着缀着流苏坠子的小红绣鞋,飞奔了进来。她大眼里含着泪,急切的找啊找,直到瞧见床上的画眉,眼泪才滚了下来。 「伯母!」小女孩哭喊着,飞扑到床边,白胖胖的小手揪紧了画眉的衣裙,像是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不见。 画眉震惊得脸色雪白。 她的双手颤抖着,拉开哭泣的小女孩,看着那张泪汪汪的小脸。 「燕儿?」她难以置信,手仍颤抖着。「燕儿,妳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梦吗?是她在作梦吗? 夏侯燕抽噎着,又往画眉裙上靠去。「伯母,燕儿好想好想妳!」 她抱着小女孩,心乱得没了头绪。 「妳爹爹呢?」 「爹爹还在南洋。」夏侯燕埋在她裙里,哭着说道。「伯母,我一直都想见妳,但伯伯总说,燕儿要乖乖等,不然会吓着伯母。但是,我听到有人说,妳昏倒了,我好担心、好担心……」她抬起头来,终于放声大哭。「燕儿忍不住了嘛!燕儿不乖,但是燕儿好想妳喔!」 抱着小女孩的手,蓦地僵停住。 半晌之后,她才缓缓开口,用过度冷静的声音问道:「伯伯要妳乖乖等?」 「嗯。」小女孩点头。 起先,画眉先是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慢慢的、慢慢的抬起头来,仍因泪湿润的双眸,直视着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男人。 天气虽热,她却觉得全身冰冷。 她直直的看着他,看着那身黑衣下,虽比过去单薄、却仍隐约可认的男性体魄。眼前的那个男人,身形不再已佝偻,恢复昔日的挺拔,而她先前竟因为耽溺于伤痛,而没有察觉到! 一切昭然若揭。 他骗她。 老天,她怎会盲目到这种地步? 室内陷入沉寂,只听得到燕儿偶尔的抽泣声。她哭了一会儿,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才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两人。 「伯母?」她叫唤着,拉拉画眉的裙子。「伯母妳怎么了?」为什么伯母的脸色,会那么苍白?是她吓着了伯母吗? 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白发白须的半百老人,满脸的焦急,在门口张望,赫然是夏侯家的管事。 瞧见屋内的景况,管事心里喊糟,立刻知道,事情在最最糟糕的状况下,因为夏侯燕的出现,而被揭了盅。 「小姐!」他硬着头皮进来,抱住夏侯燕,白发斑斑的头始终低着,连看都不敢看画眉一眼。 「啊,不要抓我,我要待在这里,我要在伯母身边……啊……」小女孩挣扎着,却还是被老管家抱住,匆匆就往外走。 吵闹声逐渐远去,两人却始终对望着。 面对画眉眼里的指控,夏侯寅脸色铁青,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他几度张口,想要解释,却又知道,她不会再相信他了。 燕儿的闯入,坏了他的所有布局。 不知过了多久,僵坐在床上的画眉,才缓慢的伸手,微颤的白嫩小手,牢牢抓住竹枕。下一瞬间,她想也不想,用尽力气,抓起竹枕朝夏侯寅扔了过去。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她不敢置信的质问,气愤的喘息着。 夏侯寅站在原处,不闪也不躲。她扔出的竹枕,不偏不倚的打中他的胸口,才掉落在地上。 「画眉,妳听我解释。」他哑声说道。 她什么都听不下去了。 「没什么好解释的!」 是了,云从龙,风从虎。所以,他改姓为风。 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 画眉掀开被褥,迳自下了床,起身就要往外走。她一心只想离开,走出这个房间、走出这座宅邸……走去哪里都好!她再也无法忍受,与这个男人共处一室。 只是,她心有余,却力不足。 才走了几步,她就觉得一阵虚弱,双腿软得几乎要站不住。 夏侯寅连忙上前,伸出骨节扭曲的双手,急着要扶住她,就怕她摔着,会弄伤了自己。 「不要碰我!」 她却不肯领情,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恨恨的拨开他的手,还一时收不住劲势,甚至连那顶黑纱笠帽,也一同被她扫落。 昔日的俊朗面容,早已被毁了。他的左眼上,多了一枚眼罩,脸上还有几道狰狞的疤痕。 内心深处,不知哪个地方,又有了针刺般的疼。 那阵疼,让画眉更气恼,她气他,却也恼着自己。愤怒让她无法思考,甚至是口不择言。 「你戏倒是做到全足。」她咬着唇瓣,直视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我问你,这样耍弄我,很好玩吗?」 「妳冷静点,不要动了胎气。」 「我就算死了,都不关你的事!」她怒叫着。「夏侯寅、虎爷,或是风爷,不管你是哪一个,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她话里的果决,逼得冷静的夏侯寅竟也慌了。这一生,他没有什么是抛不下的,就除了她…… 他牢牢的拉住她,不许她离开,就怕她真要走,更怕会永远见不到她。他宁可堕入炼狱,也承受不了那样的痛苦! 「妳肚里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涩声说道,目光如火,不惜用任何理由留下她。 她挣扎着,却挥不开他铁箝般的紧握。 「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她不断挣扎,胸口紧得无法呼吸。「我的孩子没有爹,他的爹已经死了!」 夏侯寅注视着她,眼里闪过一抹痛楚。 「画眉,」他低语着。「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她冷笑。「你打算骗我多久?」 他回答得极快。 「直到妳肯原谅我。」 她看着他,一语不发。 那短暂的时间,对夏侯寅来说,有如永恒那么漫长。他等着、看着、期待着、忐忑着、渴望着,直到她再度开口。 「天荒地老……」画眉直视着他,缓慢而清晰的宣布:「不、可、能!」说完,她奋力挣脱,掉头就走,直直走出这间屋子。 偌大的卧房里,只剩下夏侯寅。 他喉咙紧缩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那扭曲、留不住她的空荡双手。 天荒地老。 不可能。 他疼痛不已的闭上了眼,那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深深钉入他的心头。 黄昏时分,画眉走出风家。 管家早已备好轿子,在门前等着,她却坚持拒绝,迳自徒步离开,不肯再接受夏侯寅做的任何安排。 她经过了几条街,走了许久许久,才回到自家院落。莺儿正在做晚饭,没听到她进门,她走进屋里,转身欲关门却看见,夏侯寅就站在对街,无底的黑眸,静静望着她。 她拒绝了他的安排,他却一路跟着她回来,不肯让她落单。 既然伤她那么重,如今这些殷勤又有何用? 画眉水眸如冰,她冷着脸,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把门重重关上。 暮色渐浓,而后,月上柳梢头。 屋子里头,点了烛火。 画眉坐在烛火下,心乱如麻。有太多太多的画面,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眼前。 那些人、那些事,她原本以为自己都忘了……她多想忘了! 偏偏,就是忘不了。 寿宴、珍珠项链、董洁、大雪、休书。 他的声音。 柳氏画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离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书人,夏侯寅。 他说过的。 断绝夫妻之名。 明明是他亲口说过的。 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那么,这一切的安排,他们在赤阳城的相遇,他对她的几番相助,又是为了什么? 是耍弄吗? 他费了这么多功夫,就为了耍弄她? 那嘶哑的声音,反覆萦绕耳畔。 画眉。他说。我是不得已的。 她在烛火下,紧紧闭上双眸,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 画眉。 她为什么忘不了他说的话?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手握得更紧。 她气恼着、愤怒着,却也知晓,这一切的纷扰都该是有缘故的。但,她却猜不出来龙去脉,更无法原谅,他竟这样对待她。 我是不得已的。 她的心更乱了。 门帘被掀开,莺儿走了进来。她端详着主子的神情,考虑了一会儿,才怯怯的开口。 「夫人,」莺儿轻唤。「外头有位老爷子,说想见您。」 「我谁都不想见。」 「可是……可是……可是那老爷子跪在门前,说您要是不见他,他就不起来。」莺儿为难的说,双手揪着裙子直扭。 画眉望着烛火,心里隐约猜出,来的人是谁。 半晌之后,她叹了一口气。「算了,让他进来。」 「是。」 莺儿福了福身,咚咚咚的跑出去。没一会儿,就领着一个头发花白、满面是泪的老人走了进来。 才走进屋里,瞧见画眉,管事的身子一矮,立刻就跪了下去。 「夫人。」他哭着叫唤。 「我已经不是夫人了。」画眉淡淡说道。「莺儿,扶老人家起来。」 老人虽被扶了起来,眼泪却还直掉。 「夫人──」 她伸手制止,不让对方再说下去。「管事,如果您这趟来,是想为他说话的话,您现在就可以走了。」她有言在先。 管事却摇了摇头。 「夫人,我这趟来,我并不是要为虎爷说话,只是……」他老泪纵横,却坚持要说。「只是有些事情,当时不能跟夫人坦白,所以伤了您的心,我心里实在难安。」 画眉没有回话,只是望着烛火。 管事擦了擦泪,慎重说道:「夫人,您听我说。虎爷跟二夫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她陡然站起身来,像被刺着最痛、最脆弱的那一处,脸色变得雪一般苍白。「我不听这些!」 「夫人,您不能不听。」管事却坚持说下去。「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您。」 「保全我?」 管事点头。 「当初,贾欣所垂涎的,不只是夏侯家,还有夫人您。」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时不说,只怕就没机会了。「虎爷知道,贾欣权势过大,这一关难过,所以才会请二夫人一同演了戏,激您离开凤城。」 画眉僵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您离开凤城后没几日,贾欣便派人押走虎爷,抄了夏侯家,二夫人也被带进贾家。」管事看着她,一句一句说着,执意把她不知道的真相,全部告诉她。「虎爷在狱中,受尽严刑拷打。虎爷早知道,贾家一旦出手,就不会留他活口,所以在嘴里藏了药。他撑了十多天,让所有人都有时间逃远了,才吞药假死。」 「狱卒将虎爷埋在乱葬岗里,我直等到半夜,才敢去将虎爷从坟里挖出来。」 管事描述的景况,教她的心口既寒且痛,她不愿知晓,他所受过的折磨,却还是将那些话听入了耳。 「虎爷的手脚,断的断、碎的碎,身上到处皮开肉绽,有些地方还溃烂化脓。我背着虎爷,坐上安排好的船,连夜离开凤城,他身上的血,染得我的衣服鞋袜全湿了……」他哽咽着说。 「在贾欣透露歹意时,虎爷就开始布线,将夏侯家的部分资产,转移到南方各城。他先拿了您的权,不让您再过目帐本,就是为了瞒住您。」 「虎爷昏迷了半个多月,才一醒来,就要来看您。」 「偏偏,您落脚在赤阳城。这儿气候炎热,最不适合养伤,但虎爷却不肯离开,非要留在这里,怕您有些许闪失。」 烛火之下,画眉面无表情的站着,一滴泪却悄悄滑落。 「这些日子,虎爷虽没现身,却总是挂心着您,日日都问着您的事。他才刚能离开病榻,就坚持非得出门,即使只能远远的,瞧见您一眼,连话也不能说上一句,他也心甘情愿。」 管事擦了擦泪,表情哀恸。 「夫人,我并不是在为虎爷说话,只是,我想,您应该要知道这些。」他注视着画眉,脸上的泪痕,擦也擦不干。「夏侯府里两百二十几人的命,都是虎爷用半条命跟大半资产换来的。如果他不这么做,保不住大伙儿,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里的孩子。」 老人哭着、说着,嗓子都沙哑了,却仍非说不可。 「夫人,虎爷是不得已的。」他说道。 烛火摇曳,画眉握紧了双手,紧咬着唇瓣。 烛泪无声滚落,如她的泪。 画眉。 她记得夏侯寅的低语。 我是不得已的。 第十一章 正文 第十一章 第二天清晨,风家的轿子照旧在门外等着。 画眉却一反常态,没搭上轿子,而是视而不见的走过,迳自走往餐馆,任由轿夫扛着轿子,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走过了好几条街,直来到五羊大街上,瞧着她走入餐馆后,轿夫们才终于放弃,扛着轿子回风家去了。 店里的厨师跟伙计们,首次见到她这么早就进了餐馆,表情都有些诧异,但察觉到她黯然的神情,他们虽然好奇,却也全都闭紧了嘴,不敢多问。 憔悴的画眉,在工作上仍是一丝不苟。 她在店里店外,仔细巡视了一遍,确定准备妥当后,就吩咐着伙计们开门,准备待客。 才开门没多久,客人就陆续进门,没一会儿工夫,店内的桌子已经坐满了八成。伙计们极有精神的吆喝着,勤快的招呼、点菜,从厨房里头,端出一道道新鲜热烫的饭菜。 看着自己一手经营,才短短数月,就已稍具规模、极受欢迎的餐馆,画眉却仍是愁眉不展。 昨日,得知那个处处助她的神秘富豪,其实就是那个曾休了她的男人。她气恼的走回家时,是真的考虑过,要关掉餐馆,转手给别人,然后一走了之。 只是,却有太多原因,让她无法离开。 这些员工是她找来的,全都信任她、听从她,她对他们有责任,倘若匆匆转手,实在对不起员工们。再者,夏侯寅手中握有合同,为了留下她,他一定会刁难任何想接手的人。 还有,她即将临盆,现在远行,实在不智。 画眉轻咬着唇瓣,心乱如麻。 最让她在意的,其实是昨晚,管事所说的那些话。 原来,在她离开凤城前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夏侯寅却隐瞒了一切,用最残酷的方式,逼她远离那场风暴。 她的心里,有太多问题想问清楚,还有太多谜团,需要由他亲口解释。偏偏,她又不愿意现在就去见他。 理智告诉她,不该再迟疑,最好是快刀斩乱麻,走得愈远愈好。 但是,又有个声音,嘶哑而沉重,不断的在她耳畔低语着,让她欲走还留,难得的优柔寡断。 我是不得已的。 那句话,每想起一次,她的心就被刺痛一次…… 站在柜台后,画眉握着手里的毛笔,笔却悬在帐册上,久久没有落下,滴下的墨汁,一滴滴在帐册上晕染开来。 蓦地,一张圆润的小脸,出现在她眼前,占去绝大部分的视线。小动物般的大眼睛乌黑光亮,调皮的眨啊眨,小嘴弯弯,笑得格外开心。 「伯母!」夏侯燕喊着,格格笑着,一边手脚并用,踩着自个儿搬的椅子,爬到了柜台上头,凑到画眉面前。「伯母,我来了!」她伸出手,圈住画眉的脖子,偎在她肩头撒娇。 「小心,别压着妳伯母。」 那个让她辗转难眠、嘶哑又低沈的嗓音响起,就在柜台前的不远处。 画眉抬起头,望进了夏侯寅眼里。 他站在那儿,依旧是全身黑衣,但却少了黑纱笠帽。没了黑纱笠帽遮掩,他的脸庞暴露在阳光下,那几道深红色的疤痕,看来更是狰狞可怕,明显得让人转不开视线。 听见这声叮咛,燕儿嘟着小嘴,不高兴的反驳。 「才没有呢,我很小心。」她抬起头,认真的看着画眉,很严肃的说:「燕儿很乖。伯伯说,伯母肚子里有小宝宝,所以要小心,我就很小心。」她用软软的小嘴,亲了亲画眉,撒娇的问:「伯母,我很乖,对吧?」 「嗯,燕儿最乖了。」她抗拒着,不再去看他,勉强对小女孩挤出笑容。 只是,即使刻意不去看他,她全身的感官,却仍敏感的察觉到,他灼热而专注的视线,以及他一步又一步,缓慢走近柜台的身影。 「燕儿很想妳。」 那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说着。 她故意不看他,装出冷淡的表情,不愿意让他看出,他的声音对她造成的影响,有多么让她不知所措。 她的冷淡,并没能让夏侯寅退缩。 「想妳的不只是燕儿。」他又缓缓说道,注视着她的眸光,灼亮得如同火炬。「还有我。」 简单的一句话,就惹得她的心更乱了。 她多想躲开、多想避开,却又明白,大庭广众之下,她根本无处可逃。这里是餐馆,店里到处都是客人,每一双眼睛都在瞧着、每一双耳朵都在听着,不论是她当场回避,或是开口赶人,都会引起旁人注意。 况且,他早有准备,还带了她最疼爱的燕儿,来当作挡箭牌,这让她更开不了口。 软嫩的小手,圈着她的颈,像小猫似的撒娇。 「伯母,我肚子好饿喔!」夏侯燕边说着,边往客人们的桌上看,馋得几乎要流口水,小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对于这个小女孩,画眉最是心软,从来就舍不得她饿着。 「燕儿,妳乖,找张桌子坐好,伯母去端八宝甜粥,还有芝麻炸饼给妳吃。」她轻声哄着。 「好!」 夏侯燕笑咪咪的回答,松开双手,小小的身子,咚的一声就跳下柜台,找了张离柜台最近的空桌,乖乖爬上去坐好,小脸上满是期待,就等着画眉端好吃的来。 刻意不去看那依然直盯着她的男人,画眉离开柜台,单手掀开门帘,走进了厨房。 八宝甜粥是早就熬好,还热腾腾的在锅子里。她挽起袖子,亲手揉面团,两面都沾满了芝麻,才将面团下锅,炸成两面金黄、又香又酥的芝麻炸饼。 等炸好了饼,她才拿出碗来,舀了一碗甜粥搁着,接着拿起另一个碗,又要去舀第二碗时,动作陡然停顿下来。 她咬了咬唇瓣,搁下手里的空碗,只端了一碗粥。但一转身,瞧见刚炸起锅的芝麻炸饼,又赫然发现,自个儿炸了太多,燕儿根本吃不完。 盘子里的炸饼,数量正适合一大一小,两个人食用。 有些赌气的,她找了个小盘子,只挟了两块炸饼,连同手里那碗甜粥,一同端了出去,其余的炸饼,就全留在厨房里搁着。 外头的客人仍旧不少,只是气氛比起先前,多了几分古怪。 客人们的谈话声,明显小了许多,从先前的高谈阔论,变成交头接耳,视线全都落在同一个地方。 没了黑纱笠帽遮掩,夏侯寅戴的眼罩、脸上的疤痕,以及那双骨节扭曲的手,都引来旁人的注目。 人们回避着他的视线,却忍不住偷偷的打量,有的目光带着同情,有的目光则是充满厌恶。坐在隔壁桌的客人,甚至连忙起身,有的换了张桌子,有的则是干脆直接结帐走人。 夏侯寅不动如山,静静坐在那里,对周遭视若无睹,反倒是画眉,瞧着那些指指点点、听着那些窃窃私语,竟觉得胸口闷闷的疼着。 曾经,旁人对他的注目,是因为他的俊朗。 如今,旁人对他的注目,却是因为他的伤残。 画眉看得难受,努力硬起心肠,不去理会那阵心疼。她端着甜粥与芝麻炸饼,走到了桌边,搁在夏侯燕面前。 「哇!」小女孩欢呼一声,伸出小手,拿起还热烫的饼,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那些香酥的饼屑与芝麻,沾了她满手,有些还落在绢丝衣裳上。 「吃慢些,小心烫。」 她柔声叮嘱着,伸出手来,拍掉那些饼屑。 「那我呢?」他开口问道,注视她的目光,温柔得像是那年那月,他们在梅园院落的蝴蝶厅里,他为她挑选珍珠的那个清晨。 「我只备了燕儿的分,风爷倘若饿了,就请别人招呼您吧!」她克制着,不被他眼里的柔情动摇,维持淡漠的表情,抛下这句话后,就转身走回柜台。 她才刚踏进柜台,门口就走进一个斯文俊秀的青年,手里捧着一盅熬好的药,才见着画眉,连话都还没说,就先微微红了脸。 「柳夫人,」他走到柜台前,鼓起勇气唤道。「我今早起来,替妳熬了一盅药,可助益产前,养身护胎。」 画眉露出笑容,接过那盅药。 「刘大夫,您太客气了,这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她柔声说着,数月以来,早已习惯,这个青年生涩却又真诚的示好。 「呃,一点都不麻烦、不麻烦的……」那张俊秀的脸庞,像是吃了一盘辣椒般胀红。 收了一盅药,她也不忘回礼,笑着问道:「您吃过饭了吗?」她走出柜台,恰巧瞧见有张空桌,便招呼着他坐下。「来,请这边坐,今日的水芹正鲜,我做了道凉菜,刘大夫正好来尝尝。」她正想转身,却听见他开了口。 「柳、柳夫人……画……」他画了几字,还画不出口,只得红着脸问:「我可以唤妳画眉吗?」 她微微一愣。 始终在角落注视着画眉的黑眸,听见这句话,蓦地一眯。 刘大夫深吸几口气,鼓起勇气,说出在心里压了几个月,此时才有勇气说出口的话。 「一个人扶养孩子,总是辛苦。如果我……如果妳……」话才说到一半,他的就咬着牙,连发根都红了。 只是,话虽然没有说完,但任谁也听得出他的意思。 画眉有些错愕,没有想到,这斯文的大夫,竟会选在此刻,在大庭广众下对她表露心迹。 她更没想到,会让夏侯寅撞见这一幕。 八年的夫妻,让她即使没有回头,都能感受到,他虽没开口,却清晰而骇人的怒气。 她连忙开口,想阻止这青年再说下去。 「刘大夫──」 「请让我先说完。」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坚持的说道。 身后的视线,如剑一般锐利。她实在担心,真让这青年说完,只怕他就会当场没命。 「您先歇歇,我去替您泡壶茶。」画眉说得婉转,想藉机拉开话题。 对于这个青年,她虽然无心,但也绝非没有好感,只是那种感情,就像对待家人般,虽无法更近一步,但也不忍心见他下不了台。 但是,他却迟钝得很,甚至还鼓起勇气,握住了画眉的手。 喀! 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她不由得一颤,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夏侯寅徒手捏碎了杯子。 「不用了,我、我不渴。」青年深吸一口气,深情款款的望着画眉,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有道凌厉的视线,如兽般紧盯着他,仿佛就要扑来,将他活活撕开。 「画……画眉,我我我……」他结结巴巴,俊脸胀得通红,终于鼓起了勇气,将话问了出来。「我今天来是为了问妳,是否愿意考虑跟我成亲。」 她可以感觉得到,身后那桌的男人,几乎要没了耐性。 「刘大夫,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她挤出微笑,不愿意伤了这青年。「但是,我现在实在没办法考虑这些事情。」 那张俊秀的脸上,先是出现失望,接着又燃起希望。「那,没关系,我愿意等!」 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就算等得再久,也不会有结果。 就在这时,一个满身是泥的工人,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表情焦急的大嚷大叫:「喂,刘大夫呢?我去他铺子找不到人,听人说他到这里来了!」 「我在这里。」青年匆匆应声,站起身来。「怎么了?」 「葛家的墙塌了,有五、六个人都被压着,现场正一团乱呢!」工人叫嚷着,抓住大夫的手,就要往工地跑。「快点,别耽搁了,有几个昏了过去,你再不去就怕迟了!」 救人如救火,身为大夫当然不敢耽搁。他起身走了两步,却还惦念着她,红着脸重复:「画眉,我可以等,我愿意等。」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那工人扯着,一路拉出大门,很快就不见人影。 她愣在原地,握着被松开的手,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下一瞬间,男性的体温欺近,他的身影覆盖了她,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动作迅捷,快得让她无法挣扎,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在众目睽睽下,夏侯寅拉住她,就往里头走去。 门帘晃动,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帘后。 他抓着她,头也不回,一路往里头走去。 「夏──」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立刻住了口。凤城虽然远在天边,但这儿总还是在南国境内,想起贾家的权势,她还是改了口。「风爷,请您放尊重点!」 夏侯寅却置若罔闻,仿佛她开口警告的是别人似的,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虽然不至于弄疼她,没有太过蛮横粗暴,但也强得让她无法挣脱。紧扣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骨节扭曲,与其说是人的指,其实更像兽的爪。 虎爷的手脚,断的断、碎的碎。 她心口抽紧,反抗的力量,瞬间都消失了。 断的断。 她注视着他的手。 碎的碎。 他究竟是遭遇到多么可怕的事? 画眉望着那只手,任凭夏侯寅拉着,不由自主的往前走,直到两人走进位于餐馆后头,她用来算帐的小房间里。 他迳自关起了房门,才转过身来,黑眸凝望着她,闪烁得像是着了火。黑袍下的每吋肌肉,都像拉满的弓般紧绷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即将迸发的危险力量。 夏侯寅低下头,靠在她耳边,用那嘶哑的声音,咬牙切齿的吐出每个字。 「只要他再碰妳一次,我就杀了他。」他的胸膛,因为愤怒而起伏着,握在门框上的双手,青筋浮起扭错,用力得几乎要捏碎门框。 做了八年夫妻,她见识过他各种情绪,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控的模样。无论遇上任何事,他都能运筹帷幄,处处机关算尽,就连要刺伤她,逼得她死心离去,也是步步为营。 他能够偷天换日,在贾家的监视下,仍转走了部分资产。 他能够在监牢中,受尽严刑拷打,直到所有人离开。 他能够再起炉灶,不到一年的时间,又化身为南方各城中的神秘富豪。 这样一个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男人,却因为见到另一个男人对她示好,就气愤得近乎疯狂? 画眉背抵着门,被困在他的目光下。她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他,用最平静的口吻问道:「你不是亲口说过,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兽般的低咆。 那句话,粉碎了夏侯寅残余的理智。 瞬间,他再也无法忍受,愤怒与饥渴,同时席卷了他。他猛地抱住她,收紧了怀抱,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寻着了她的唇,狠狠的吻住了她,用最原始的方式,重申对她的占有。 热烈而漏*点的吻,几乎让画眉无法喘息。他吻着她,深入、直接、狂野,且充满了掠夺,挑弄她口内的柔嫩,直到她几乎**出声。 她的身体,比她的理智更早迎向他。 小小的斗室里,只有墙上的窗,透入外头的日光。她从最初的僵硬,到逐渐软化,甚至是不由自主的,如往昔一般,娇怯的回应他。 记忆一点一滴的回来了。 新婚、恩爱、八年的日子,他的珍宠、他的霸道、他的疼爱、他的温柔…… 他的欺骗。 蓦地,软卧在他怀中的娇躯,再度僵硬起来。 画眉睁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他激烈的热吻。她颤抖的双手,推拒着他的胸膛,妄想离开他的怀抱,却无法撼动他一丝一毫。 「离我远一点!」她绝望的喊着。 他的声音比她更绝望。 「我做不到。」 「你先前不就轻易做到了?」 是她的错觉,还是他真的叹了一口气? 「那是不得已的。」 又是这句话! 她不想再听,想把这句话当成他的藉口,但是却不由自主的,每每都被撼动。 温热的水雾,弥漫了眼前,她转开头去,小手胡乱推着,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再次落泪的模样。 推拒之间,她的手无意勾着了他黑袍衣襟内,那个贴着心口的暗袋。一个被他的体温偎烫得暖暖的物件,在她挣扎时,被扯落了地。 落在地上的,是个荷包。 一个用红线绣着精致虎纹的荷包。 眼前的那层泪,并没有影响她的视线,她错愕的望着那个荷包,甚至没有察觉,不知何时,夏侯寅已经放手,松开对她最亲密的囚牢。 在她的注视下,他缓缓蹲下身去,捡起那个荷包,重新放入怀中。 「那是我的。」她认得那个荷包。「我把它扔了,我明明把它扔了。」离开凤城那日,是她亲手,将那个荷包扔进码头的碎冰里,也是她亲眼看着,这个荷包沉入冰冷的水中。 他站起身来,先前的愤怒与霸道,几乎全数敛尽。 「不,这是我的。」 画眉脱口而出。「你的是黑色绣线,我的才是──」 「它们是一对的,本来就该在一起。」 「我把它扔了!扔进运河里了。」 「我知道。」夏侯寅的声音,回荡在斗室内,苦涩得让她永难忘怀。「我去捡回来的。」 她清楚记得,扔掉这个荷包时,是去年十二月。 那时河水寒冻,河面都结了一层冰,若要捡回这个荷包,非得打碎冰面,泅水到冰冷刺骨的运河底搜寻,河底幽暗,水流飘忽不定,他是潜下了多少次,又是花了多少时间,才能找回被她扔了的荷包? 他逼了她走,却又舍不得一个被她扔下的荷包。 泪水盈眶,刺痛了她的眼。她紧紧闭上双眼,转开头去,无法再看着他。 斗室里有片刻的寂静,静得像是他们两人曾在梅园院落里,那张温暖的床榻上,长发交缠着睡去时,度过的两千多个夜。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佛她还是他的妻。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这么多眼泪、这么多伤痛。 夏侯寅开了口,声调如昔,声音却嘶哑粗涩。 「去年,中秋过后不久,我曾一夜未归。」他缓缓说道,选在这一刻,对她诉尽一切。「那时,我告诉妳,是夜里喝多了,留宿商家,忘了派人通知妳。」 她清楚记得那一日。 成亲长达八年,他在那一日,首度对她隐瞒了某件事。 相隔了数个月,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愿意开口,告诉她真相。 「其实,那晚我是去了窟牢。」夏侯寅徐声说道,平稳而缓慢的说出每句话。「从窟牢里,救走犯人的,就是我。」 画眉屏住气息,震惊的转过头来,万万也想不到,当初犯下那件劫狱大案,惊动整座凤城的,竟会是她那时的枕边人。 「早在妳我成亲前,我跟他就已相识,虽然两国交战,但他仍是我的挚友,还曾救过我的命。三年多之前,他来到凤城,却泄漏了行踪,被捕入狱。我整整筹备了三年,才将他救了出来。」 她紧握双手,听着这个曾经最亲密的男人,说着她全然陌生的事。「这些事情,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不想让妳担心。」 「所以,你宁可伤我的心?」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他的眼中闪过痛苦。「我救人的计划虽然缜密,却还是让贾欣循线找到了证据,追踪到了夏侯家。他开出条件,要妳代我受罪,甚至还要我说服妳。」 那日,贾欣离开夏侯府后,用最和蔼的笑容,像个慈爱的长者般,对他开出最邪恶的条件。 贾欣逼着他,用画眉的人,来换夏侯家跟他的命。 「这些事情,管事都告诉过我了。」她竭力想维持平静,声音却仍微微颤抖着。「所以,你就找另外一个女人来代替我?」 他注视着她,深幽的黑眸里,寻不见半分后悔。 「我是自私的。」只要能保住画眉,他愿意不择手段。 「我救她回来,并不是要她为我受罪。」她无法承受这些。想到董洁,为了她而入了贾家,罪恶感就几乎淹没她。「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是权宜之计。」 「难道,你就真的让她被──」 他打断了她。 「我在入狱前,就已请了曹允帮忙。那晚一入夜,她就被曹允救走了,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在他清醒后,管事已钜细靡遗将一切告知他。 「那么,你也可以让我去,再让人来救我。」 夏侯寅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我不行!」他的黑眸灼亮,视线牢牢锁着她,嘶哑的声音近乎泣血。「董洁不是妳,所以我可以忍,可以冒那个险。换做是妳落在他们手上,在不知妳生死的状况下,我不可能在牢里撑得了那么久。」 贾家的权势过大,当初,就连计谋高妙如他,竟也没有把握,能不能安然脱身。 只是,他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不论这关闯不闯得过、不论之后能否保全身家,或者是一败涂地,他都不愿意看着她涉险。 画眉颤抖着,指尖几乎要刺破柔软的掌心。她不敢相信,在他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竟会做出这种决定,将她远远的推开。 「你不信任我。」她捂着唇,声音低不可闻。 「不,」夏侯寅摇头。「我是太信任妳、太了解妳了。」 八年的夫妻,他明白她外柔内刚的性格。 他们都太固执,因为深爱对方,所以绝不肯舍下对方。倘若让她知晓内情,她绝对不会抛下他离去,而是选择跟他一同面对,甚至为了换取他的命,甘愿为他去受罪…… 他宁可死,都不愿意让那种事发生! 斗室幽暗,夏侯寅缓缓的踱步,走到画眉的面前,伸出温热的指掌,轻轻抚着她苍白的面容。连他自己,都认不得这只手,只有骨肉透出的温度,还犹似往昔。 「如果是妳,妳会怎么做?」他轻声低问,望进她的眼中。「告诉我,画眉,换做是妳,妳会怎么做?是眼睁睁看我进虎口,任我生死未卜,还是宁可让我恨妳?」 一滴清泪滚落,落进了他的掌心。 她回答不出来。 他说的每句话,都让她的心神震慑,撼动得几乎无法承受。她心里明了,倘若处境交换,她会采取什么行动,却无法说出口…… 她的决定,会跟他相同,选择自己全部承担。 夏侯寅无限轻柔的,为她擦去那滴泪。「我宁愿妳恨我,也不愿意让妳受到伤害。」他低下头,抵着她的额,说出这一句,他曾经以为再也没机会说出的话。 他让她心痛、让她受尽冷落、让她在大雪里,带着那张休书离去。 然而,他的心,比她更痛。 从昏迷中醒来后,他拖着重伤的身子,来到赤阳城,只敢远远的望着她,每日每夜的想着、盼着、奢求着,甚至不惜以病弱之身,用计将她诱来风家,只为了见她一面,亲耳再听听她柔如春风的嗓音。 就连计谋被揭穿,她气恼的离去后,他仍不肯死心,发誓就算耗尽余生,也要再度挽回她。 或许,总有一天,她会原谅他,用那柔柔的嗓音,对他说上一句话。 或许,总有一天,她看着他,对他露出微笑,一如往昔。 而或许……只是或许……他祈求着,总有一天,他能稍稍补偿,曾对她所造成的伤害。 「对我而言,这一辈子里,只有妳才是最重要的。」夏侯寅低语着,然后轻轻的、轻轻的在她的额上,烙下一个吻。 日光洒落,将两人的身影,映在斗室的墙上。 那相依的身影,就仿佛他和她从没有分开过。 说完那一切后,夏侯寅便离开了。 画眉却在斗室之中,独自坐了许久。 知道来龙去脉后,她再也无法恨他,却也没有办法轻易原谅他。毕竟,她心里仍旧记得,他的那些计谋、他的那些隐瞒、他的那些欺骗…… 对我而言,这一辈子里,只有妳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他还在她的耳畔,留下了这句话。 画眉独自坐了几个时辰,没有察觉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坐在原处,想着、回忆着、心乱着。 直到她的腹中,传来轻而无法忽视的力量。肚子里的孩子,像是想赢得她的注意般,轻轻踢了她一下。 画眉伸出手,轻抚着腹中的胎儿,即使孩子尚未出生,她对孩子的爱,却已经满溢得难以形容。 倘若那时,夏侯寅告诉她实情,她决定留在凤城,跟他一同面对危险,这个孩子还保得住吗? 她无法想像那种情形。 就连他们的性命,都可能朝不保夕,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就像风里的烛火,不细心呵护着,就可能熄灭。 如果他不这么做,保不住大伙儿,也保不住夫人,更保不住您肚子里的孩子。 管事的话,在脑海里响起。 夏侯寅为了保住她,所以逼得她远走,却也在无意中,保全了她肚里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夫人,您还在里头吗?」门外突然传来叫唤,打断了她紊乱的思绪。 画眉定了定神,才开口回问:「怎么了?」 「夜深了,咱们得打烊了。」伙计说道。 她抬起头来,瞧见窗外的天,早已全黑了,只见月牙儿弯弯,这才发觉,自己不知在这儿,已经坐了多久。 「你们忙吧,我这就要回去了。」画眉说道,走出了斗室,来到餐馆大厅,发现大厅内空荡荡的,客人都已离去,甚至连桌椅都清洁妥当。 不知什么缘故,莺儿今晚竟没来接她。 大厨跟伙计们,都忙了一整天,她不愿意让他们护送,累他们多走一段路。她心里知晓,夏侯寅肯定派了人,在外头等着,会跟在她后头,直到她平安回到家中。 弯弯的月牙,挂在天际,洒落柔柔的月光。 画眉走过了几条街,回到家门口,瞧见里头光亮,早已点上了烛火。她推开门,刚踏进屋内,就被眼前的景况,惊骇得无法动弹。 娇小的莺儿,嘴里塞着布,像颗粽子似的,被绑在墙角,满脸泪汪汪的,眼里满是惊慌与担忧。 画眉倒抽一口气,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一旁传来警告。 「别喊,不然妳的小丫鬟立刻就没命。」那人站在角落,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半眯的眼。「不许出声,把门关上。」 她僵硬的照做。 对方的视线,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嘴里啧啧有声。那淫邪的目光,看得她不由自主的战栗。 「过来。」他下令道,享受着她的不安,对于欺凌女子的手段,早就习以为常。 画眉强忍着恐惧,一步步的走了过去。 蓦地,那人探出手来,粗鲁的将她扯了过去。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不怀好意的笑着,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夏侯夫人,好久不见了。」 第十二章 正文 第十二章 墙角的莺儿,虽然嘴里塞着布,却仍努力的试图发出声音。 眼睁睁看着夫人被掳走,她吓坏了,担忧的在地上又滚又爬。她使劲的挪动身子,砰的一声跌在地上,也顾不得疼,就像条毛毛虫似的,奋力往门口蠕动。 好不容易,花了一番功夫,一身是汗的莺儿,终于来到门前。 她先利用门槛,弄掉了嘴里的布,接着才放声大喊。 「救人啊!救命啊!快点来人啊!」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尽力气,声嘶力竭的大叫,只希望左邻右舍能听见。 只是,她才刚喊了两句,就听得砰的一声,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三个身穿黑衣的男人,闻声闯了进来。 啊,这邻居来得好快! 但是……但是……好奇怪,她好像从没见过他们啊! 不过,陌生归陌生,一瞧见有人,莺儿就心头一松,眼泪更是滴滴答答,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求求你们,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她、她被……」 黑衣人蹲下来,抽出刀子,割断了绳索。 「拜托,夫人她……」 「夫人怎么了?」黑衣人的口气,比她还要焦急。 「呜呜呜,夫人她……夫人她被坏蛋绑走了。」莺儿抽噎着。「我亲眼看到,那个坏人抓着夫人,从后门走的。」 三个黑衣人全都变了脸色,无声的交换了个眼色,就算不需言语,也知道各自该做些什么。 其中一个,留了下来,详细追问吓坏的小丫鬟。 另一个人赶回风家,抢在最短的时间内,向夏侯寅报告。 剩下的那个,则是出了后门,一路追踪下去,沿着青石街上最新、最鲜明的一道车辙,追到了东门口。 消息传回风家,尚未入睡的夏侯寅,匆匆走了出来。只听完属下报告,画眉被不明人士掳走,他就脸色惨白,吓得肝胆俱裂。 「放出消息,让所有人都出去追查!」 他压抑着恐惧,以及几近蚀骨的担忧,厉声质问道:「有谁瞧见,她是怎么被掳走的?」 从画眉住处赶回来的人,急忙上前,说出好不容易问到的宝贵线索。 「夫人的丫鬟说,那人拿她威胁夫人,再用刀强押着夫人,从后门出去了。两人离开时,她听见了马车的声音。」 「那条路上呢?」 「已经有人去追了。」 夏侯寅收握指掌,就连先前被押入牢狱,与贾欣之间难分胜败时,他也不曾这么慌乱过。 画眉是他的心、他的命。他不能忍受,她受到任何的伤害。 「那个丫鬟还说了什么?」 「她说,那个人蒙着脸,看不清样貌,还称夫人为夏侯夫人。」 他心头一寒。 如此说来,掳劫画眉的人,其实知道她真正的身分? 到底会是什么人,不但晓得她的身分?还会特地来到赤阳城,出手掳走了她? 夏侯寅咬紧牙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 他现在不能慌乱,必须保持冷静。唯有这样,他才有机会,赶在那个蒙面人伤害画眉前,尽快找到她,把她救出来。 屋檐上传来轻响,一个黑衣人施展轻功,落在庭院中,匆匆奔了进来。 「风爷,有人打昏了东城门的守卫,开了城门,驾车出城去了!」这消息十万火急,他不敢耽搁,急着赶回来通报。 「好!」夏侯寅心念急转,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做出决定。「去把猎犬牵出来,拿她的衣裳,给猎犬闻闻,所有人分头去找,找到的就发火信通知!」 「是!」 黑衣人们尽速奔了出去,却还是追不上心急如焚、放出猎犬后就疾步追出东城门外的夏侯寅。 他在官道上奔驰,不肯浪费半点时间,心中不断祈求着。 不要! 不要! 不要! 他什么都愿意做。 老天爷啊,就是别让她出事! 月光淡薄,一辆马车在官道上疾驰着。 马车颠簸,让画眉头晕目眩,驾车者粗鲁的鞭打马匹,让马疯狂的跑着,马车几次重重的起落,都震得她五内发疼,差点要呕了出来。 「你究竟想带我去哪里?」她忍着不安以及厌恶,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认得他。 那张尖嘴猴腮、目小如豆的脸,以及嘴角的狞笑,邪恶得让她就算想忘也忘不了。 月光之下,贾易回过头来,冷笑了几声。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找了风家当靠山。留在那地方,有风家的人随时会来煞风景,老子不能尽情享受。」他打量着画眉,忍不住舔了舔唇,当下扯紧了缰绳。 马匹人立嘶鸣,四蹄终于落地时,细瘦的四肢都累得发抖。 「这里离赤阳城也够远了,既然妳等不及,咱们现在就来吧!」他伸出手,眼里的光芒,淫邪得让人作呕,那只不知做过多少恶事的手,就要摸上画眉的肚子。 毛骨悚然的画眉,用力挥开那只手。 「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她瞪着贾易,双手抱着腹部,极力想保护肚子里的孩子。 这一挥,却让贾易恼羞成怒。 那张邪恶的脸,转瞬之间,就化为疯狂的愤怒。 「妈的!」他粗声咒骂着,扬起了手,重重的打了画眉一掌,打得她翻落马车,娇柔的身子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痛极的呻吟。 「妳这臭婆娘,不要以为又找到了靠山,我就不敢动妳。」他走了过去,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咒骂着,恶狠狠的踢了她一脚。 那一脚不偏不倚,就踢在画眉的肚子上。她闷哼一声,痛得脸色惨白,只能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身子因为剧痛,不断颤抖着。 贾易睨着她,嘿嘿冷笑了几声。 「老子要的女人,从来没有人敢挡。妳这贱人,却敢坏了我的事。那时,夏侯家垮了,妳却走得不见踪影,我就在心里发誓,不论花多少功夫,都要逮到妳,好好的教训教训。」 他伸出手,抓起软弱无力的画眉,逼靠到她面前。 「我倒是没料到,妳竟然怀孕了。妳是姘上哪个野男人?还是说,妳肚子里的就是风家那个老怪胎的种?」 纵然在剧痛之中,身陷险境的画眉,听见贾易那不堪的羞辱,却还是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贾易只查出,她为风家工作,却还不知道,风家的主人其实就是那个被贾家赶尽杀绝,还能从鬼门关前回来的夏侯寅! 一阵剧痛袭来,教她痛得呻吟。 眼看那男人靠近,虽明知逃不过,她还是忍着痛往后爬退。 贾易却上前抓住她的头发,用力的扯着,对着她露出鄙夷的笑。 「妳倒是厉害啊,才刚到这里,立刻就搭上了个男人,还怀了野种。」他哼笑着,朝她的肚子睨了一眼。「妳跟了夏侯寅八年,他要是地下有知,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扯了回来,重重把她摔在地上。 这一次,画眉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她咬紧牙关,冷汗直流,肚子一阵一阵的疼着,她甚至能感觉到,腿间漫开的濡湿。 贾易抽出刀子,那锐利的刀刃,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青色的光芒,让人心口发寒。 「看在我跟夏侯寅还有些交情,不如,我就先替他清理门户,把妳肚子里的野种挖出来,咱们再来好好享受。」他森冷的笑着,用刀尖抵住画眉的下巴,看着刀尖划破雪肤,滴下鲜红的血。 鲜血让他不由自主的笑了,甚至想到许多回忆。 「啧啧啧,我真怕夏侯寅会死不瞑目。」他用刀尖,挑起她的下巴,愉快而享受的问:「妳知道,我是怎么『款待』他的吗?」 「我叔叔交代,无论死活,都得从夏侯寅嘴里,问出妳的下落。」他冷笑着。「我问了他十次,每问一次,就夹断他一根指骨,他却宁可死,也不肯说出妳的下落。」 画眉咬着唇瓣,全身战栗着,同时被下腹的剧痛,以及贾易所描述的景况折磨着。 「等到他指骨全断后,我挖出他一只眼睛,再用鞭子打烂他那张脸。」他笑得无比得意,像在重复着一件最光荣的事。「我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天每天都换了新花样,用鞭子打、用火烙,啊,对了,我还用铁棒,一根一根的打断他的骨头。」 说到这里,贾易竟露出惋惜的表情。 「可惜啊,他只撑了十多天就死了。他要是能多活两天,我打算剥了他的皮,再用刀子切下他的命根子。」他微笑着,用刀面拍拍画眉的脸,刀刃上的血,染红了她的颊。「唉,夏侯寅一定不晓得,他用命护着的女人,才转过身,就找上别的男人,还怀了身孕。」 他半蹲到她面前,举起刀子,缓缓的、慢慢的、逐吋逐吋的划开她的衣裳,刀刃落在白皙的肚皮上。 「夏侯夫人,您就算怀着野种,还是这么的美啊!」冰冷的刀尖,在她的腹上,轻轻的游走着。他狰狞的笑着。「看来,妳也是个少不得男人的骚货。现在呢,我就把妳的肚子掏干净了,然后咱们再来痛快几回吧!」 他发出尖锐的笑声,握住画眉的手,再举起了刀,看准了她的腹部,狠狠的戳刺下去── 就在刀尖即将刺入画眉的那瞬间,一支锋利的飞刀,从黑暗中袭来,劲道极强,只听见当的一声,贾易手里的刀,就断成两截,像破铜烂铁般,叮叮当当的掉落。 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听到黑暗之中传来如兽咆、如鬼嚎,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吼声。 「贾易──」 那声音,听得他全身发冷。 「谁?是谁?」他连忙起身,才刚回头,就看见那恶鬼般的男人,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夏侯寅! 这三个字刚闪过脑海,那恶鬼已经来到眼前,速度快得诡异。接着,他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就被踢倒,狼狈的滚倒到一旁。 不!怎么可能? 这念头才闪过,下一瞬间,恶鬼的双手,已经掐住他的脖子。 「贾易,你竟敢伤她!」 他瞪大了眼,满脸不敢置信,不断惊叫挣扎着。 「不、不可能!你死了!我亲眼看见,他们把你埋了。」他竭力挣扎,却还是摆脱不了,紧扣在喉间的指掌。那双骨节扭曲的手,在他的颈间,愈陷愈深、愈陷愈深。 鬼! 是鬼! 无法呼吸的贾易,又惊又怕的想着。 那张可怕的脸,就近在眼前,明明就是那个,早该在土里腐烂了的夏侯寅。他绝对不会认错,那张脸上的每条鞭痕,都是他打上去的,就连那颗眼珠,也是他亲手挖出来的…… 是恶鬼来索命了! 贾易的脑子里,最后只闪过这个念头。接着,就听到喀的一声,他的喉骨被捏碎,整个人抽搐了几下,脑袋一偏,再也不动了。 死去的时候,他的表情扭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 丢下贾易的尸体后,夏侯寅站起身来。一声痛极的呻吟,传进他的耳中,他匆匆转过身来,那股锐利得足以伤人的杀气,在望见她的时候,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眉!」 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脸色苍白,紧抱着肚子,发出低低的呻吟,腿间的濡湿已转为黏腻。 「我……我……」她睁开眼睛,虚弱的喘息着。「我要生了……」胎儿即将足月,但是马车的奔驰、贾易对她的暴行,都已让她动了胎气,这孩子要提早出世了。 夏侯寅的脸色,霎时之间,也变得跟她一样苍白。 「我带妳回城里去。」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抱住她,仿佛捧在手中的,是他今生最爱的珍宝。 画眉虚弱的摇头。 「不行,来不及了。」她的羊水早就破了,痛楚一阵比一阵强,像是要将她撕裂。现在的她,几乎无法移动,更别说是赶回城里了。 夏侯寅心急如焚,抱着她的双手,无法克制的颤抖着。他看见她裙下的血迹,那些鲜血,不断由她腿间漫出,濡湿了她的裙子,还有他的手。 她在流血! 孕妇生产,会流这么多血吗? 聪明如他,此刻竟然完全无法思考。他颤抖的深吸一口气,靠着残余的理智,观察着四周的地形。 宁静的夜色中,传来细微的流水声。 夏侯寅小心翼翼的抱着她,穿过一片芦苇,来到一弯小河旁。他砍掉一片芦苇草,铺在地上,再脱掉身上的衣服,才扶着她躺下。 月光之下,她因为疼痛而蒙眬的双眼,透过贴在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瞧见了某些东西。 她喘息着,瞪大了双眼。 只见夏侯寅的背上,满是数不尽的刀伤、鞭伤,那一条一条的伤疤,撕裂他的肌肤。他的背上,几乎看不见一处完好的皮肤。 当他转过身来时,前胸的伤痕,甚至远比背后可怕! 除了刀伤与鞭伤,他的胸口还有烙铁留下的,诡异而可怕的烙痕。烙痕在黝黑的肌肤上,形成丑陋的皱摺,每一道痕迹,都是那么狰狞、可怕…… 天啊! 画眉的肚子疼着,心口更是痛着。 一颗颗的泪,像是断线珍珠般滚落,她颤抖的伸出手,想去触摸他身上的伤,但一阵更锐利的疼痛,再度袭击了她。 夏侯寅来到她身边,将落泪不已的她,抱入满是伤痕的胸膛。 「嘘,别哭。」他吻她的发,握着她的手,仿佛将他余生的全部柔情,都倾注在每一个抚触、每一个轻吻中。 「他们竟然这么对待你……」 「都过去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画眉张开嘴,还想说话,但逸出口唇的,却只剩下呻吟。她偎进他怀中,因为剧痛而颤抖。 「我在这里。」他怀抱着她,向她,也是向他自己保证。「妳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妳有事的。」 阵痛。 愈来愈密集。 她握紧了他的手,感觉到下腹的压力愈来愈大。她全身紧绷,痛得仿佛所有的骨头,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分开。 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她呻吟着,依靠着夏侯寅,汗跟泪都像雨一般落下。 意识愈来愈模糊,她只听得见,他靠在她耳边,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不断的跟她说话。 「撑住。」 「画眉,为我撑下去。」 「妳还没看到,我为妳造的院落。」 「画眉,我爱妳……」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语。 她勉强睁开眼,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张开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唤了一声:「虎哥──」 下一瞬间,痛楚到达顶端。 她像是被撕裂了。 「画眉,撑着,求妳撑着。」他紧抱着她,看着她血流如注,语音嘎哑的喊着:「妳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妳听到了没有?我不会独活的!」 画眉发出一声尖叫,下腹的压力,像流水般化开。她颓然软倒,蒙眬中只听见,身旁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画眉……画眉……」 他的呐喊在耳边回响着,下一瞬,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所有的画面、声音,全部消失了。 痛。 她仍痛着。 虽不像先前,那种撕筋断骨的痛,却也是隐隐的抽痛。 画眉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还没认清身在何处,就听见床畔传来谈话声。 「她还好吗?」 「风爷,夫人是动了胎气,所以早产。现在看来,夫人的身子还好,只是需要好好静养,注意千万别吹着风。她身子太虚,加上失血过多,一旦染上风寒,就很难撑得过去。」 「我会注意的。」 「另外,这是调养身子的药方,风爷可以派人,照这药单子去抓药。」 「谢谢大夫。」 「风爷客气了。那么,老夫这就先走了。」 脚步声响起,接着,门就被关上了。夏侯寅穿过花厅,走进了卧房,赫然发现,原本昏迷不醒的画眉,已经醒了过来。 「孩子呢?」她一开口,就急着追问。 夏侯寅走到一旁,从摇篮中捧出一个包着红绸的小娃儿,小心翼翼的放进她怀里。 「孩子很好,很像妳。」他轻声说道,同时注视着画眉以及她怀中的孩子。「是个儿子。」 那是一个粉嫩的小娃儿,正闭着眼,偎着胖胖的指,睡得好香甜。画眉的眼里,有着感动的泪水,她颤抖的伸出手,轻碰那张小脸蛋,小娃儿皱了皱嘴,给了她些许回应,接着又沉沉睡去。 「妳想喂他吗?」夏侯寅哑声问道,克制着那股想将这对母子,一同拥入怀中的冲动。 画眉点了点头,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胸前,有着敏感、奇异的胀痛。 「我去唤莺儿来,她应该可以帮妳。」他克制着语调不变,还要克制着想留下来,亲眼看着她哺喂孩子的冲动,转身离开了卧房。 生下孩子之后,她身子虚弱,夏侯寅坚持,她非得留在风府里调养身子。 只是,除此之外,他没有再逼迫她,甚至不曾提起,他们之间的往事。 夏侯寅甚至严守份际,不再逾矩,不论是对待她,或是对待孩子,都是体贴入微。担心莺儿照顾不周,他甚至以主人之尊,搬进了卧房隔壁那间小丫鬟睡的小房间,亲自照顾他们母子。 因为生产时失血过多,有很长一段时间,画眉总是睡得很早。 而她的儿子,似乎也有着爹爹的体贴,从来不曾夜啼过,总能让她安眠到天明。 充分的休息,加上三餐不断的补品,让她逐渐恢复健康,粉颊终于恢复往昔的红润。 那一夜,画眉本来已经睡了。 梦中,有某种低低的声音,将她唤醒过来。 那声音其实她并不陌生,这段时间里,夜来偶尔都会听见。只是她先前太虚弱,总睡得很沈,而那声音也太过细微,所以就不曾起身察看。 只是,今晚,她却醒了。 清醒之后,那声音更清晰了些。她撑起身子,视线穿越卧房,瞧见方厅里的景况。 就看见月色之下,夏侯寅在方厅之内,来回踱步,一边拍哄着怀里的孩子。「乖乖乖,别哭,别吵醒了你娘。」他低声说着,望着孩子的表情,有着慈爱,也有无奈。「嘘,别哭了。」 画眉看着这一幕,看着他,跟他们的孩子,无法转开视线。 原来,孩子并非从未夜啼。 原来,是他每个夜里,都牺牲睡眠,抱着孩子,在方厅里轻声哄着,才让她能够睡到天明。 她没有出声,反倒卧回枕上,闭上眼睛,听着方厅那儿,传来他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奇怪的童谣,安抚着哭闹的孩子。 一串泪水滑落,沾湿了枕巾。 只是,不同于往昔的伤痛、心疼、忧虑。 这次,她虽然落泪,却有着深深的感动。 孩子终于睡了。 夏侯寅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回到卧房里,把睡着的孩子放进摇篮里,然后才转过身,往床榻上望去。 画眉还在睡。 他露出微笑,仿佛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补偿。 只是,他才刚跨出步伐,准备回到隔壁的小房间,摇篮的小娃儿,却又发出呻吟,预告着即将大哭。 这孩子就是这样,只要放下,躺没一会儿,就要不高兴的哭闹着,非要整夜都让人抱着、哄着才行。 夏侯寅重新抱起孩子,走回方厅里,又开始踱步、拍哄。 这样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累了的孩子,才终于肯入睡。他把孩子放回摇篮,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小娃儿已经睡了,才走拖着疲累的脚步,走回隔壁的房间。 几乎是一沾枕,他就睡着了。 直到几个时辰后,婴儿的叽咕声,以及某种轻响,让他猛然惊醒过来。 迤逦进窗的日光之中,画眉正抱着孩子,她面前的桌上,还搁着一碗热腾腾的干贝粥。她抬起头来,注视着他,轻轻的弯起嘴角。 「你的粥。」她说。 夏侯寅凝望着她,然后缓缓坐起了身,来到桌前,坐了下来。 看着那碗冒着白烟的干贝粥,他的喉头不由得紧缩着,有生以来,他头一次有落泪的冲动。 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知道她终于开始原谅他了。 「趁热喝吧。」她柔软的声音淡淡响起。 无法出声,他只能点头。 他拿起调羹,舀粥入嘴。 粥味温热清淡,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如往日一般,温暖了他的心肺。 他一口接一口、万般珍惜的慢慢吃着。 只要画眉能够原谅他,他的生命就已完整了。 对他而言,这一辈子里,只有画眉才是最重要的。但是,从今以后,还要再加上他们的儿子。 日光暖暖,在妻儿的陪伴下,夏侯寅喝完了那碗干贝粥。 尾声 正文 尾声 几个月后,他以风寅之名,重新迎娶了她。 这一次,他依着她的意思,低调的办了几桌宴席,只宴请了亲近的好友,以及曾患难与共的家仆们。 董洁跟曹允,也赶来道贺。 他们因此事结缘,早在数个月前,就已经成亲。到了这会儿,董洁都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喜宴过后,人们都离去了。 画眉在前厅忙了一会儿,直到夜色深了,才转身走回院落里。她踩过石砖,刚跨过庭院的门槛,就瞧见了他的身影。 夏侯寅抱着未满一岁的儿子,站在梅林之间。 这一整座梅林,是他重新栽植的,每一株皆是他从夏侯府的梅园,辗转移植而来,亲手植下。 看着丈夫与儿子,画眉心中一暖,缓步上前。 他闻声回头,在看到她时,嘴角轻扬,朝她伸出了手。 他的双手因为旧伤而扭曲着,无法如往日一般,密实的包覆着她,画眉却半点都不介意,温柔的反握住他的手,仰头对他微笑。 冬日渐暖,院子里的花早已开了满园。白色的花瓣随风轻飘落下。 他低下头,深情的吻了她。 花儿继续随风飘落,似雪一般,但却有着春的气息。 看,春天来了。 梅花开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